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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臣妾知错。”惠单屈膝下跪,不多言一字。 “知错要能改。”荷音接过身旁宫女新沏的茶,缠绵的茶香萦绕漫回,砸吧了一口方道:“御花园中这么多未开的万寿菊若是让皇上看到,他会怎么想?我也是好心才传你前来,趁着夜色渐笼,还有劳贤妃娘娘将万寿菊移到宫女居住的后院。” “是。” 惠单起身,身后随着的丫鬟太监旋即上前帮忙,却被荷音的贴身女官印儿拦住:“诶,皇后娘娘让你们搬了吗?” 印儿语气极为傲慢,被拦住的一个小宫女气不过,堵嘴道:“我家娘娘身子不好,若是有个三长两短,当心我去禀告二皇子。” “呵,有个庶出的皇子了不起?后宫尊卑有别,你家娘娘做错事,皇后娘娘惩罚她一下怎么了。” “你……” 小宫女抬手欲挥舞过去,被惠单低声制止:“沁萝,此事确实是我之错。” 惠单一语劝说小宫女,却让荷音莫名不舒爽,她总觉得每次针对惠单都像打着软柿子,分明惠单已经惩罚,心底的怒气却丝毫不减退。怪就怪她至今都没有个儿子,而惠单的二皇子已有十五,且是宫中最大的皇子。 荷音轻抿茶水,目光锁在前方的惠单身上,正劈开条小径走向万寿菊。入夜后的花草丛中不免有蚊虫,惠单忙着挥舞拍打,不慎便踉跄几步险些摔倒。 荷音不禁暗笑一声,湖塘上的暖风拂过二人衣袂发梢,带来阵阵浓郁的胭脂香。 簪花银鎏金步摇,丁玲丁玲,荷音这才抬眼望去。 那容貌令人嫉妒的女子正挽着皇上白景懿的胳膊嬉笑走来,他们身后仅仅随着四五个太监宫女,宫灯黯淡,显看一眼便知是情调异常的幽会。 女子远远便注意到御花园的动静,故意引着白景懿靠近,直到面前毫无遮掩,她顿下了步子,似水双眸,却带着淡淡的冰冷,似乎能看透一切。 四周的人齐刷刷下跪,荷音被令起身后摆出一副不悦的样子:“臣妾在此惩罚犯错的妃子,扫了皇上和颜贵妃的雅兴,真是不应该。” 白景懿余光扫过惠单,不动声色笑了笑:“皇后替孤处理后宫,样样琐事都要操心着实辛苦,今儿又是怎么了?” “皇上~贤妃她,明知皇上除去重阳节,是不爱看到那些花的,她还故意搬到御花园,臣妾这不是替皇上生气么。” 好一个恶人先告状,魏言看在眼里,忍不住道:“正是因贤妃娘娘明知是此还故意为之,皇后就不曾想过或是有特别命令才让她为此事。贤妃娘娘身子骨不佳,后宫之人皆知,她若是在皇后您这出了点意外,皇后怕是不值得因这么小事而损自己声誉吧。” “颜贵妃,本宫没有同你说话!” 魏言屏声敛目:“臣妾惶恐。” 后宫中年轻貌美些的总是吃香,三个女子中属魏言最为年轻,更何况二十四岁的她跟着白景懿十一年,是时间最久的一个。白景懿不比先帝前可拓疆,后可四妃九嫔满填,他登基十一年,年已四十,却始终对新纳嫔妃不上心,唯独的两个儿子,一个是惠单的白寅昊,另一个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。 魏言与荷音一样没有孩子,二人便成了死对头,白景懿这样的争斗场景见得不算少了,迈步到依旧跪在地上的惠单面前:“你身子骨不佳,先退下罢。” “是。”惠单作揖,在沁萝的搀扶下离去。 “那臣妾也先行告退。” 荷音几乎是抢着说出口,她一方是生气,一方是觉得事情或许确实如魏言所说,是白景懿有意为之。毕竟她也是个聪明人,该招惹的和不该招惹的,该问的和不该问的,都分得清楚。以退为进,才是博取白景懿好感的最佳计策。 白景懿略一挥手示意荷音退下,没有挽留。 一场小风波就此平静,晚风拂过,垂柳是美人未卷起的珠帘,晃着晃着,弯弯的月亮就挂了上去。 银辉下,通往歆安宫的湖泊上横了几叶扁舟,安然醉在一片湖光水色里,不声也不响。 她目送他的宫灯远去,终究没让他留下。 挽君在白景懿走出视线范围之后才起身,音嗓带着一丝无奈:“娘娘,奴婢看娘娘今日心情不错,本以为娘娘会留下皇上呢。” “你不明白。” 魏言淡淡一句,提着曳地襦裙回了屋,清冷的背影和先前傲慢的模样判若两人。她端坐在铜镜前,从琉璃灯罩透出来的细碎金光照在她脸上,那面容艳丽无比,一双凤眼媚意天成,却又凛然生威,一头青丝梳成华髻,繁丽雍容。 挽君走到魏言身后,替她梳理青丝。 “挽君应是长我一岁,二十五岁是出宫的年龄,可想出宫?我替你寻人打点。” 挽君梳理青丝的手倏然停下:“娘娘不要奴婢了?奴婢都这么大岁数,出宫又能怎样,歆安宫才是奴婢的家。” “你曾经说过一直想回故里看看,如今怎就变卦了?” “那都是奴婢胡说。” 魏言莹白的手握上挽君的手腕,面上露出释然的笑:“从今日起,你就是我的贴身女官,他人我都不放心,唯独你做任何事都与我一心。明早我便去请求皇上留下你,这样一来皇后那边也不好故意惹事。” “娘娘大恩大德,奴婢无以为报。”挽君说着跪了下去。 魏言躬身相扶:“起来罢,只要你今后忠心相扶便是最大回报。另外,我许你出宫两日见见故人,如何?” “谢娘娘!” 故人啊,若是他还在,该有多好。 魏言心底叹了口气,抬眼透过窗牖看着前方的湖泊,整片湖都笼上了层朦胧的雾气,似淡淡的哀愁。月色之下,柳叶上的水珠小心翼翼攀爬着,又在摇摇欲坠间跌落尘埃。 *** 次日晌午,永安县。 “据说呐,十一年前重阳节的雨就是老天爷看不下去,特地派雷公电母过来灭火。好家伙,皇城整整烧了一天一夜,差点把永安县也连带着烧光了。” “无中生有固然不好,添油加醋也未必得当。方才说书先生们可没说得这般夸张,人言可畏,言多必失。”书生模样的端上一杯茶,堵住了身旁人话语。 “所言甚是,我们平民百姓听听说书,足矣~”商人模样的唤来店佣复点上几份糕点,微眯着眼:“这些奇闻野趣之事,也就清河茶楼的人敢说。” 说书人退下后不过片刻功夫,听客们便吵吵嚷嚷起来,有个神情不对的听客始终用帷帽压着脸,在说书人退下后留下几文钱离开了茶楼。 茶楼二层雅阁内不知何时多出一位男子,悄无声息,竟无一人察觉。他身着雪白长衫,却是鎏金边勾勒,似近在眼前的真实,又似相离甚远的虚幻,那浊世独立、亘古悠绵的身影恍惚便给人若即若离的错觉。 他静静站立良久,直到后方珠帘拨动,露出只柔荑手。 “主人,原来你在这儿。”声音响起,清澈悦耳。 他寻声低头,是个水嫩嫩的小女孩,穿着碧绿的襦裙,脚步生莲,腰间环佩叮咚,就这么走到他身旁,拽上他的广袖。 那眼睛大得能把人吸进去,笑起来的时候整张脸都在绽放:“主人不是说,不会在人多的场合来茶楼么?被我逮到了,怎么向我解释?” “好~雪葵,我这便跟你回内府。”飘忽的音嗓,带着万般柔和,又隐隐流动着凌冽的冰寒之意。 他的手抚上女孩头顶,方抬头的瞬间,是张褪去时间痕迹端华凝重的脸,源自灵魂深处的威慑感浮在绝世容貌上,纵使没有奢华装饰,也让世间芳华尽失。 皓白衣衫孤寂一片,光阴不晓,沉默百年。 转身即走,雪葵亦步亦趋跟在男子身后,微微思忖:“主人突然来茶楼,莫非会有什么事发生?” “我家雪葵是愈发聪明,确实如此,大事即将发生。” 第3章 第二章 第二章: 春浅意寒东风,不远处一个裹着花蕊裘袄的女子,手中提着雕花挎盒,顶着风、迈着急促又有节奏的步伐不停向清河茶楼走近。 她擦肩而过先前带着帷帽的男人,不经意间觉得似曾相识。男人并没有注意到她,她亦没有声张,低着头快步走过。 二人方向相反,女子进入清河茶楼后便往内府方向走。 本以为还需周转几人才能进入的内府,一路上竟无人阻拦,她异常不费事地穿过两进长廊,穿过大片拂瑾花,回望身后依旧嘈杂的茶楼,虚惊口气。 日头渐出云层,整个府宅的地上异样地铺着薄薄的霜雪,前去正厅的游廊上挂着层层挡风的帷幔,几步一重不见来往人。 冷风将虚掩着的门吹开,重重纱幔飘舞纷飞,隐约可见帐幔后黯色身影,蛮荒苍凉。 男子落座在竹轮椅上,抖落微阳下的浮尘,眼底诧异:“挽姐,你怎么从宫中出来了?” 挽君那么瞬间迟楞,似乎是在确认眼前人。片刻后脱下连帽裘袄,露出较好的容貌,面上是掩饰不住惊讶:“你还记得我。十年了,当时我被选入宫中时你才十岁,如今你已弱冠。”言语间,将手抚在他腿上:“攸宁,你……还是站不起来?” 竹椅上的人微微点头,风轻云淡一笑:“早已习惯。倒是你,可能习惯宫中的日子?” “我现在是颜贵妃的贴身女官。”挽君将挎盒置于桌上后环顾四周:“清先生不在内府?” “他一天到晚神出鬼没,若是感知到你回来,会来的。” “也是。”挽君安下心,挑了个离攸宁最近的圈椅坐下,道:“此次归来,也是得到颜贵妃的许可,我本已二十有五,得幸娘娘的宠爱,可以继续留在宫中。”语间停顿片刻:“皇上、这些年一直在找你。” “我不会回去。” 预料之中的回答,挽君并没有失望,兴是年纪渐长,面上反倒更显冷静:“倘若十一年前,害死你母妃的并非是前朝太子白景慕,你就不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?” 十一年前,皇子妃侑凝自缢于摘星阁,因其罪孽深重被‘赐’高挂摘星阁一天一夜,被拿下来的时候全身都已僵硬……血迹污迹星星点点大块小块染遍一身丝质的长纱裙,雨幕中重重摔落,万分凄惨。 似乎有什么东西哽在喉,攸宁眉眼低垂:“挽姐此次归来,究竟是何目的?” 风吹帐幔,已是三月的天。挽君咳了一声,悉悉索索从衣兜中掏出封带着深深褶印的信,递出。 “诶,什么好东西!” 清甜声音响起,信封被移出视线。 身着碧绿襦裙的女孩,乌发垂到她的腰间,面凝鹅脂、眉如墨画、显眼的红唇微微撅着,信封被玩弄在白刃般的纤指间:“主人,给你。” 交谈着的二人目光随即偏移,甚至没有抬头,直接躬身作揖,整齐道:“清先生。” 帐幔纷飞,光亮霎时透进来,从逆光处缓缓走来的男子履履独行,一袭白衣,看不清面容……只是在众人恭敬态度的映衬下,姿态要有多淡然就有多淡然,要有多高雅就有多高雅。 渐渐靠近,凛凛气质不减,淡绿色的眸子里带着一丝神秘悠远的气息,微微低头看着信,眼底有几分意外和了然,淡淡道:“雪葵,信上有署,还给攸宁。”复抬头:“挽君,你回来了。” 作揖的二人这才抬头。 淡然的声音让挽君兀地一顿,她抬眼看向面前的男子,心底忍不住赞叹了一声。他就是清河,纵使十年不见,容颜如昔,长发如墨,岁月对他来说好似清风流云,留不下丁点痕迹。 恍然醒来,道了声,清先生请坐,才次于清河落座。 叙旧尚未开始,清河命雪葵去沏一壶茶。他似乎对挽君的归来不感惊讶,举手投足之间与平日里无异。 简单的寒暄之后,雪葵端上茶水,挽君显然一路奔波口渴,接过茶水一饮而尽,微微瞥眼攸宁,试探着:“这是凝妃的信,不拆出来看看?” “不看也知。此信确实是母妃亲手所书,是十一年前,母妃托梁将军连夜带我逃出皇城的密函。” “有长进,没白白在清河茶楼呆十一年。”清河接过雪葵递过来的茶,静静看着杯中茶叶沉浮。 雪葵转背过身,故意在茶壶中放了一波又一波龙涎花瓣,而后置于桌子正中,退到后方窃窃偷笑。 挽君复满斟杯中茶水迫不及待饮下,忽而觉得味苦,蹙起眉头:“当年幸亏清先生路过相救,否然你早已命丧黄泉。” 攸宁点头,始终未将信拆开,递回道:“此信没有奇怪之处,挽姐还是将它带回宫中,物归原处罢。” 话入清河耳中,换作他微微蹙眉,招手唤来雪葵,轻声道:“挽君与我定下的契约早已解除,是她心甘情愿为我做事,这你也要试探?” 雪葵曳起裙摆一跺脚,一字不发,转身出了正厅。 见雪葵走远,清河冷漠音响:“奇怪的并不是信的本身,而是信为何还在宫中。想必当年侑凝托人将信带给梁脊,中途却被有意之人劫走,导致信未能及时送到梁脊手中,你才被白景慕的人抢先一步带走,几乎杖毙宫墙外。” 清河悠悠起身,正对着攸宁:“十一年了,试想,若不是那人问心有愧,又怎么把一封信保存十一年。” “……那人?”攸宁抬头看着清河,心中一阵莫名。 而于此时,挽君亦从圈椅上起身,对攸宁毕恭毕敬作揖,吐字极其清晰:“正是我的主子,颜贵妃,魏言。” 哐当。 攸宁端着的白瓷茶杯落地破碎,犹如绽放的昙花须臾而谢,漾开层层泪花。 “信,怎么会是在她手里……她已经是贵妃娘娘了。”攸宁喃喃自语。 “原因是何,唯有让魏言亲口说出。挽君前些日子飞鸽传书就已告诉我此事,当时我便答复,如今的攸宁凡事都不闻不问,除非能将信亲手送到他手中,也未必能说动他去调查。” 说来也巧,还真给挽君逮到了这么个机会,偷偷将信带出了宫。 攸宁重新从桌上拿起那封仿佛宿命般的信。 挽君道:“我忠于清先生,也忠于颜贵妃,此信定是与主子的心结有关,若是能帮她化解,也能有助于我今后在宫中行事。” 片刻见攸宁毫无反应,挽君想起来时路上擦身而过的人,对清河道:“方才前来的路上,我又看到满主的手下,他们还是像跟屁虫一样死盯着清先生。不过清先生还请放心,那人没有注意到我。” “你是我安排在宫中的老人,又从未出宫过,他们不会察觉到你。满主如今忙着同荷音扩大在皇城的势力,无暇顾及我们也不会想无事惹生非。” “像我这样的线人,清先生在各处都安排了不少吧,无怪清河府有求必应,人多总是好办事。”她将目光落到攸宁的手:“清先生与我,虽然目的各不相同,却都有意帮你探知凝妃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。” 攸宁终于开口:“够了,容我一人静静。” *** 入夜,通往西五所的一条小径为树木花草覆盖,一个太监身处其中似乎在等待着什么。 倏然响起极轻的空气振动之声,一个带着帷帽的黑衣人轻功而下,甚至没有惊动不远处休憩的夜鸟。他警惕着感知四周无人,方凑到太监耳旁轻语几句。 “当真?”太监迨吉略显惊愕:“清河茶楼居然公然拿十一年前的事说书,会是何目的。” 黑衣人追问:“要不要禀告满主?” 迨吉突然来了气,阴阳怪气道:“禀告满主与否还容不得你来左右。”言说着从衣袖中取出个黑色的小瓷瓶:“拿着,此月的解药。” 黑衣人接过瓷瓶,匆匆下跪致谢后轻功点足离去。留下迨吉独自环着胸,因为心底打着算盘,连目光都变得狡黠起来。 类似错误的禀告不是一次两次,距离那件事都已过去三十年,清河茶楼始终没有动作,他要做的不过是盯着罢了。若是对方没有足够大的动作,他贸然去禀告,只会再次让满主动怒。 那便,再观察段时日再说。 思索之间,不远处有太监提夜灯走近,迨吉慌忙将已灭的灯盏丢掷入水,自己佯装崴了脚。 他在宫中不过是个极普通的小太监,满主曾和他说过,位卑才好办成事。也不知是真是假,至少满主面上表现得异常器重他。可那又能如何,始终是条狗,多年无翻身的可能。 所以眼见来人,迨吉又用一贯伎俩逃脱。 赶来的几个太监似是奚落般看着他,其中一个道:“哎哟,御膳房寻了你半天,你倒是好,躺在这儿赏夜景呢。你这是,崴到脚了?” 他点了点头:“是。” “这般不小心,罢了,小桧子扶着他回去歇息,今日由我负责端颐神汤给湍公公。” 第4章 第三章 第三章: 魏言许挽君离宫两日,因着永安县与皇城间隔半日车程,挽君次日用过午膳后便匆匆离去。 清河一行人在茶楼二楼外的过道目送挽君离开,一片令人窒息的静默中,清河始终抬着头,阳光照耀下的黑瞳再次隐隐透着淡绿色的光芒,那翠幽的颜色有如实质般亘古悠久,荒凉的气息缓缓蔓延。 攸宁从未如此心绪不明过,看着挽君离去,手中依旧紧紧拽着那封没有打开的信。许多事情他不想去知,因为自认为那都与他无关,唯独关于母妃,关于魏言,十一年过去了,哪怕再装得不在乎,还是放不下。 如今挽君的突然到来,再次掀起内心涟漪。似乎一切都是故意被压制多年,攸宁看着负手而立的清河,心中有了想法:“挽姐与清先生之间的血契已经解除,清先生莫不是想重新寻找辅右才故意让她将信带来?” 雪葵在旁一本正经点点头:“就是嘛,血契都解除了,挽姐还缠着主人不放,真是别有用心,雪葵不喜欢和她搭档。” “清先生的意思是让我代替挽姐,可如若我不愿定下血契,不就徒劳一场?” “攸宁哥哥,别人我都不放心,还是由你来当再合适不过啦。”雪葵故意撒娇,跑到攸宁后方,将竹轮椅推倒清河身旁。 身旁来人,那天人般的男子缓缓转身,回应道:“清河府,有求必应。你一定会想知道,也一定会成为我的辅右。” 攸宁不禁嗤笑一声:“清先生说话总是这般玄乎,此次挽姐从宫中归来,十有八九是您的安排。清先生为何这么帮我?当初救我,如今还要替我解开心结。” “虽然在血契解除后,挽君仍然愿意帮我,但终归不是绝对的听令了。我如今身边只有一个爱捣乱的雪葵当辅左,确实需要重新寻找一个辅右。” “果真是此。” “另外,我并非帮你,而是想要你的二十年。我帮你找到真相,作为交换,你今后的二十年听命于我。” “我的命都是清先生的,从十一年前就听命于你。” “不,是绝对的听命。” 灿金光辉洒在清河身上,清河蓦然握住飘来的一片拂瑾花瓣,没有露出一丝惊讶。那双深沉湛黑的丹凤眼,清澄到了极致,又淡漠寂寥到了极致,仿佛阅遍世间万物,执意寻着某盏无边黑暗中的明灯。 攸宁似乎意识到什么,话锋一转:“颜贵妃保管此信十一年必是意义特殊,挽姐就这么带出来,被察觉了该如何解释。” “不会。” 落语,清河掌中原本躺着的拂瑾花瓣倏然展开,泠泠水泽凭空包裹,待再能看清时,一封与方才一模一样的书信赫然躺在掌中。又一握拳,书信化作云烟消失,花瓣不留。 平板冷漠、微带得意的声音缓缓自他空中溢出:“别忘了,清河是精怪。” “是……清先生何时教我易物术,连雪葵都会的东西,我也该学学了。” *** 十一年前。 明月高悬天边,枫林血染,迷幻光影将周遭照得通红。整座林子静的可怕,没有鸟啼,没有虫鸣,没有一丝活的气息。甚至让人觉得只是幅画,视野却突然闯入几个蒙面黑衣人,快步在林间,猛然停下步子,将身上扛着的麻袋狠狠摔至地。 “给我打!” 拼命挣扎的麻袋碾碎堆积落叶,夜鸦不知从何处扑腾着翅膀哀怨抢食。 而那布袋之上,缓缓渗出骇人的鲜红,一点一点,愈来愈多……根本没有逃跑的可能,挣扎的幅度渐渐变小…… “救命——” 片刻陷入回忆的攸宁大喊出声。 挽君走后的几日,攸宁都没有睡过安稳觉,茶楼的说书人久年索性将攸宁邀到自己书房,让他说说曾经在皇城的事。可久年愣是没料到攸宁会陷入痛苦回忆,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大喊出声。 “攸宁,你还好吧?”久年搁置笔墨摇醒神色游离的攸宁。 寂寥的夜,烛火摇曳,冰冷竹子轮椅上的攸宁,双手缓缓啃入膝盖,浑身细细颤抖似是强忍住情绪般不言半字。忍耐久了,兀自笑了一声。 纵使捡回一条命,他的双腿,已被活生生打断。 所有人都认为当年逼死侑凝的是前朝太子,她的孩子也被太子的人带走,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,只因没有找到尸身。侑凝死后,二皇子白景懿痛心疾首起兵谋反,一朝刺杀太子夺取皇位。时至今日,白景懿还在寻找他和侑凝的孩子。这个认定包括攸宁自己都信了,一晃十一年过去,天下安定,攸宁早已不想回到皇城。 半晌,久年见攸宁回过神来,方回到桌旁合上书,将笔墨收于盒中:“好了,今日便到此。” 攸宁重新将手放回轮椅:“是清先生让你来记录我的故事?” 久年微低头看着攸宁,昏黄烛火下,漆黑的眸子似有笑意,说出的话却令人捉摸不透情感:“清先生才没闲工夫管我的事情。你们呢,一个个都是有故事的人,我便将你们的故事都载入书中,以供今后说书所用。” 落手一挥之间,砚台边缘的墨水蹭到了半截广袖。久年慌忙将衣袖抬起,看着黑色墨水顺着刺绣晕染,面上露出难受的神色。 “哎,才买的衣裳……”淡淡的失落音嗓,令人心生怜爱之意。 “明日让管事去县南买些新皂角,浸泡会能够洗去。” “真的能够洗得如同新时一样?” “你一个大男人,怎么同姑娘家一样在意这些东西。”攸宁旋过轮椅背对久年,敞开的门照进来月光,便生凄楚之意,他沉声道:“揭别人伤疤,言他人过往,真的有这么让久先生开心?” 久年纤细的长指抚摸着精致的红花刺绣:“此言差矣。人的一生匆匆,没有绝对的喜也没有绝对的悲,所有的喜悲都是自己给自己划的界线,就如你现在觉得自己惨得不行,却不知你现在拥有的,恰恰是别人希冀的。” 一套让人无法辩驳的言论以说书口气说出,攸宁愣了愣,觉得眼皮虚浮得难受,他听到自己声音变得沙哑:“论说书,我说不过先生。攸宁才疏学浅,也不曾给自己划过什么界限,所谓的界限都是世人所给,不得不接受罢了。” “你哟~”久年摆弄着衣袖道:“你我都算了解清先生,他虽然嘴上不会明说,心里头总盼着我们好。撇去雪葵那小丫头片子,整个清河府也就你我二人能陪他多说几句话。我能看出来,他愈发器重你,就愈发想解开你的心结。至于你怎么想,是否愿意成为他的人?” “清先生和雪葵都是精怪,可以长生不老。漫漫岁月里,他们自有他们的目的,我于他们不过是过客。清先生当初救了我,算是缘分一场,当一回他的辅右理所应当。”攸宁旋着椅子从斜坡出门,末了,在过道上淡淡道:“还真是清先生作风,轻而易举就能看透一个人的心思。他算是等来了最恰当的时候,用看似不经意的安排戳中我正心。十一年了,男子二十岁弱冠,该了结的和不该了结的,是该好好处理一下。” 久年在书房内听到攸宁所言,应和道:“就是嘛,你早该想通了~” 车轮声渐远,四周再度陷入冷清之中,久年从桌旁取出个剪子,直接将染了墨汁的衣袖剪下,露出一截白皙的胳膊。 他口中哼着曲,撮起几片干花瓣落入茶水,垂眸看着它们沉浮,缓缓道:“又有新的趣事可写咯。” *** 冷月高悬,多少人彻夜未眠。 攸宁又是辗转难眠一夜,次日,终于在西厢房找到了清河。除去入宫,他找不到别的法子让魏言亲口说出当年的真相。 清河一定有法子让他混入宫,攸宁将心中所想全部告诉了清河,谁料换来一声呵斥。 “无脑!” 清洌的音嗓倏然响起在屋内,清河端正姿势正坐在冰凉石椅,神色略不满道:“你如何入宫?如何见魏言?即便是你见到了她,她也未必会告诉你真相。挽君在魏言身边侍奉多年都只是找到一封信。撇去这些不论,若是遇到皇上,你真的做好准备见他?” “我确实没有考虑那么多……所想的竟全是该不该去知道,而不是如何去知道。”攸宁冷静下来,寒风从虚掩的窗吹入,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:“清先生号称无所不知,您会帮我这一次?” “前来求清河茶楼实现愿望的人不在少数,常人所愿,我收取钱财即会帮他们出谋划策。可如若愿望野心太重,亦或是遇到我相中之人,便会同他们定下血契。而如今你的愿望二者均占,你若愿同我定下血契,我定全力相助。要知道精怪们不被容许存在于世,我们所能做的,只是引导。” 攸宁作揖:“为清先生做事是理所应当。挽姐走后我思考至今,已经下定决心重拾过去。清先生说的这些我都明白,仅凭我一人之力,想要查出母妃的死因着实太难,我愿同您定下血契。” “所以……”清河的指尖亮起微光,霎时昏暗屋内的四壁次第亮起烛火。 东厢与西厢相对,从攸宁来到清府至今,西厢外始终挂着把厚重的铁锁,曾经点开细薄窗纸观察室内景致,由于过于昏暗几次一无所获,未想到此刻被清河邀请入内,竟是间书房。 各式各样的书籍密密麻麻整齐排列,烛火亮起后,攸宁环顾四周禁不住被如此场面震撼,瑟缩了一下有些不适,他方想着开口询问,清河开了口。 “以血入书,可与我定下血契。”清河言说着,平摊开的手上浮过来一本尚无题字的青皮书。 攸宁丝毫没有犹豫,直接咬开手指:“清河帮攸宁找到母妃的死因,攸宁愿以二十年寿命作为代价,听命于清河。” 啪嗒。 血滴似被吸引般,极快渗入青皮纸晕染开来,直到变为透明消失,缓缓浮现三个繁复的字:白寅流。 白景懿寻找多年,消失的大皇子白寅流,攸宁真正的名字。 清河又一握拳,青皮书化作烟云凭空消失,而不远处的书架之上,悄然多出了一本。他的嘴角突然浮出笑容:“我们入不了宫,但可以让他们出宫。”见攸宁一丝茫然神色,又道:“三月二十日春猎,猎场就在永安县。” 攸宁不解:“春猎的围场岂是我等能靠近,从内到外都是重兵围拦。” “何时说过需靠近?”清河一一拂袖灭去烛火,不紧不慢道:“你我都无需现身,届时我会安排雪葵在猎场下一场雪。我看她也是闲得慌,将整个内府弄得霜雪不化,清清冷冷,不如去猎场玩乐一番。” “请先生言明,我该如何行事?” “再过几日,事情的引子就会来茶楼请求实现愿望,到时我自有安排。” 第5章 第四章 第四章: 日子一天天过去,愈发临近三月二十。 永安县离开皇城仅半日车程,却远不及皇城繁华,街上商贩申时就全全收摊,亦包括清河茶楼,必会在申时掩门谢客。 清河把府前的茶楼交由久年管理,攸宁虽腿脚不便,在闭门之后会前来帮助久年打点。 今日里天色阴沉,申时的天已然全暗。茶楼内点着屈指可数的灯台,就显得更加暗沉。攸宁转动竹椅想着再去点上一盏,竟没注意到角落静静站着个不大起眼的人,一身素衣,蓬乱的头发遮住半张脸。 窗外忽而炸雷,光亮扯出长长的影子,而那漆黑影子之上,滴落了一滩血水…… 哐当。 攸宁惊诧之下掉落手中灯盏,浑身猛地一哆嗦,双瞳似被勾引般怎么都移动不了分毫,他听着如鼓的心跳声,一下又一下重重响起,而双手不自觉将竹椅转动靠近。 咔嚓—— 阴沉天空陡然又一道惊雷,平地风声呜呜四起,将虚掩的窗刮开,强烈的冷风灌入茶楼内竟将灯台瞬间熄灭。 攸宁强压着情绪,扭头去重新点燃灯台。身后愕然站立着久年,隐隐约约看到怒煞的面色,火光却在此时重新亮起在他手中。 原是久年执灯而来,火光映照之下,他却是慈眉善目:“这不是传言几日前,就已失足落水溺亡的苏芷状元?” 话音刚落,这鬼魅般的身影咚声跪下,将头深深埋入发间,哽咽道:“清河茶楼有求必应,求求你们帮帮我,无论代价如何我都愿意……” 那样的悲怆和剧烈的呼吸,断然不是鬼魅所有,攸宁接过久年手中灯盏,微微倾身搀扶地上的人,试图看清他:“站起来,有话好好说话。” “除非你们答应,苏芷长跪不起。” “哟~你这人真好玩,攸宁都让你站起来好好说话,硬蹭在地上作甚。你不把前因后果道出,我们怎么帮你?”久年打趣道。 身下的人颤动,猛然抬起了头,双瞳映着火光闪烁憎然,凝视半晌静默,方趔趔趄趄从其上爬起,连作两揖道:“在下永安县新科状元苏芷,无意冒犯二位,只叹家母为阴人所害,前几日我又差点被推入水中身亡,幸在福大命大顺着河流逃过一劫。苏芷遭此大难,无处可鸣冤,不得已才前来相求啊——” 又是一个苦命之人。 攸宁心底自叹了声,瞥见苏芷双臂不停有血滴落,转身道:“茶楼是招待外客之地,清先生在内府,你随我们来。” “感激不尽!” 苏芷在攸宁的引路下绕过内府长廊,直接往久年的书房走去,细心的久年独自一人擦拭干净茶楼的血迹才往书房走,他到的时候苏芷已用干布巾擦拭过衣物和头发,通明灯火之下,方看清苏芷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。 前来清河茶楼相求之人都会被邀请到久年的书房,久年喜欢听故事,清河亦是不会轻易露面,通常一封预言信就能解决不少事情,解决不了时,就会命令辅左和辅右帮忙。 攸宁和苏芷等来久年之后,苏芷便开始吐苦水。在他赴京赶考期间爹娘相继离世,等到考取功名归来,偌大的苏府已被大夫人扈香冬接管,而他明知害死娘亲的是扈香冬,却因她是县令之女,不得伸冤。 言至于此,苏芷捋起衣袖,两条胳膊上的伤口更为瘆人,血口子犹如将将饱饮人血的恶魔般疯狂笑着。苏芷略微用力握拳,鲜血便又顺着新裂的伤口流下,疼得直咬牙。 “啧……下手这么狠。”久年看过一眼便翻捣柜子,从里面拿出几瓶金疮药递给苏芷:“永安县令的恶性众所周知,他仗着朝中有人横行霸道,我们茶楼每月上供不少银子才得以安身,清先生也早看县令不顺眼了。” “如此……你们是愿意相帮了?”苏芷瑟缩一下胳膊:“苏某除了命,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抵付。” “你的命,清先生也未必会想要。” 攸宁抛下这句便旋着轮椅往书架后方走,紧闭的屏风‘嗒’一声推开,他应声抬眸,视线尽头处,一盏微灯。清河正端坐在灯光渐盛处,唇色浅淡,气质疏离。 攸宁作揖:“清先生,苏芷便是你前几日同我说过的事情引子?我们该如何帮他?” 清河手指扣在信封上,将刚写完的信移出:“这封预言信由你收着,另外告诉苏芷,三月二十日,再去衙门前击鼓鸣冤。” “是,先生。”攸宁接过信,面上写着:于三月二十日申时扈府门□□予茂侍郎。 这便是清河的预言信了,攸宁将其揣入衣袖后往屏风后退出,屏风再次阖上。 在外等候片刻的苏芷一副忐忑的模样,而久年已经忙着整理苏芷的故事。 “官商勾结?而你要告的正是县令之女扈香冬?”久年微低着头,阴美的眉眼之间是掩不住的恣意风流。他一手翻着青皮书,时不时提起笔墨闲记几个符号:“也难怪衙役把你打成这样,你这不是自投罗网么~” 饱读圣贤书,竟连这么点人情世故都不懂。久年实在不知该怎么点醒苏芷,继续记录事情起因。 “他们欺人太甚,还妄图将我溺死。亏得我命大没死成,再跑去衙门前击鼓鸣冤,就被拖入巷子中打成这般模样……”苏芷紧握袖口,似是发誓:“若是你们也帮不了我,我就上京告御状,好歹我也是个状元……” “可笑。”久年应景发笑:“怕是你还没到京城,小命就没咯。” “不用听久先生胡言,你也莫再说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。”攸宁目光倏然对上苏芷。 “清先生可是有高见?”苏芷问道攸宁。 “清先生所言,让你于三月二十日,再去县衙门前击鼓鸣冤。”攸宁如实复述。 “三月二十?是什么特殊的日子?” “三月二十日春猎,猎场就在永安县。到时候你击鼓鸣冤,皇上不会不管,你也不必跑去京城告御状。” 攸宁落下话语,在旁的久年心知肚明般一勾唇角,在书上记下一笔。 事情大约解释清楚后,久年拽动书桌旁的引线,管事屋中的铃铛响起,未过去多久就来到久年书房前,敲门道:“久先生,有何吩咐?” 久年对苏芷道:“以防万一,你这几日就暂且住在清河府,茶楼管事会替你安排食宿,待到春猎你再出门罢。” 攸宁将门打开,管事听到交谈会意,领着苏芷往后院离去。 *** “三月二十日的春猎安排得如何?” 春猎的话题响起在御书房,白景懿放下手中奏折,湍公公接过奏折将其摞起,已然超过批阅的高度,便道:“皇上,喝碗颐神汤歇息吧。” “孤问你话。” “回皇上,兵部那边早已安排妥当,就是不清楚皇上的意思,今年是否带二皇子一同前去?” 白景懿目光落到湍公公身上,将近古稀的老太监虽然面上满是皱纹,却没有一根白发,思维做事都清晰得很。湍公公是宫中德高望重的太监总管,从白景帝时就一心一意服侍帝王一人。所以白景懿大多事都会同他说,当然湍公公也不会明着提意见,旁敲侧击已是最大限度。 关于到此次是否让白寅昊一同前去,后宫中的争斗不必前朝少,白寅昊年满十五理所应当跟着出去春猎,然而皇后那边又怎肯放手,让白寅昊跟着去,皇后心里比谁都不舒服。 白景懿片刻前批阅的便是关于此的奏折,上奏者是户部尚书蔡权,义正言辞让二皇子随同春猎不妥,东宫之位尚缺,贸然带着二皇子出到民间,百姓看在眼里,会如何认为如今的白国。 御书房的墙打得厚实,入夜后里面就更为幽静,微微摇曳的烛火,冰冷的玉椅透着幽冷。 半晌都没有任何声音,湍公公试探着:“皇上,颐神汤都快凉了。” 白景懿这才从思考中回神,端起汤碗一口饮尽,道:“名日早朝,孤便宣布带白寅昊同去。” “皇上英明。” “英明?你倒是说说看孤英明在哪里?” “后宫争斗永远都不会停,皇上按照规矩办事不偏袒谁,就是英明。”湍公公语罢一挥手,迨吉端着牌子从后方走来。 白景懿似笑非笑一声:“免了,去皇后那儿,孤今夜好好陪陪她,免得她又不开心。” “喳。” 一声起,消息快一步传入荷音耳中,她匆匆梳妆打扮完毕,复唤来印儿:“你看我这打扮,皇上会喜欢么?” “皇后娘娘气若天仙,就算不打扮,皇上也会喜欢。” “小嘴真甜,有赏。”忽而微微睨眸:“前日里张太医给本宫开的药再拿颗来,本宫现在需要服用。” 印儿一怔:“皇后娘娘今日已经服用过了,张太医说过此药一日只能一颗,是靠长期调理身子才能……娘娘万不可操之过急,只需半年,忍耐半年就可以好好给那些不长眼的嫔妃看看,什么才是东宫。” 一语中的,荷音唇角勾起笑容:“罢了,本宫也知道皇上今夜前来的目的,就再让贤妃那个贱人潇洒快活半年,也好显示我皇后的气度。” 窗牖外,灯火渐近,荷音吩咐印儿退下,装作不知情般拿起针线开始刺绣。 这就是宫廷,锦绣华裳之下的鹑衣百结,鹊笑鸠舞之下的虚与委蛇。 第6章 第五章 第五章: 三月二十日如期而至,久年接到县令通告不得在茶楼说书,便开始百无聊赖。他端着琉璃子棋往内府走,想找清河对弈愣是没找到人,忽而灵光一闪想到苏芷,可内府亦没有他的身影。 “一大清早的,都跑到哪去了。”他抱怨,唇角边带着索性的巧笑:“你们都不在,攸宁肯定在,我去找他玩。” 久年能猜测到,苏芷应是去到县衙门口击鼓鸣冤,而清河应是带着雪葵去猎场附近了。 永安县一面临海,一面环山,独特的地势使之成为诸多珍奇异兽聚集地,皇城把猎场设在此,是扈县令莫大的荣幸,他从一月前就着手准备,也不管白景懿究竟是否会顺道视察,把不该见的事物一一解决,好一派繁荣景象。 清河带着雪葵一路从茶楼往猎场外围的山走,还半开玩笑道:“若是清河县每日都能如现下这般太平,我还当真不想去皇城。” “主人怎么也会开玩笑了,主人怎么会不想去皇城。况且就算不用去皇城,永安县离皇城太近,雪葵一点都不喜欢,真不知道当初怎么就选了这里。” 清河降下晃荡的车帘子,淡淡一笑:“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,我们只有生活在满主的眼皮子底下,他才会放心不是?我们庸庸无为,他便不无端生事,双方各取所得。” “好像是有那么点道理,就是苦了攸宁哥哥一直被蒙在鼓里。” “攸宁能活到二十,也该谢谢满主的‘不杀之恩’,亦让我有了这么大一粒棋子。” 交谈之间,轻轿落地,停在山脚下。茶楼管事绕过佣人掀开帘子,对清河道:“清先生,就是这儿了,因为这一侧山势极为陡峭无人能上,固无人看守。” 几人抬眸,山这一侧几乎是笔直的坡,各式各样的草木丛生,遮天蔽日。浓郁的烟云缭绕,让人望不到丈远。 管事略显担心:“清先生,这坡着实陡峭,不如我再找找有没有御林军看守遗漏之处。” “不必了。”清河淡淡,从广袖中伸出骨节分明的手:“雪葵,我们走罢。” 雪葵旋即握上清河的手,嘻嘻笑着冲管事办了个鬼脸。 “真是……”管事叹了口气,目送清河与雪葵消失在视野范围,回头对佣人一挥手道:“走走走,我们赶紧离开,不要被发现了才好。” 一行人趁着大多人尚未从梦中醒来,匆匆离开山脚回到清河府。 时辰一点点流逝,高耸的山头,蓦然便多出一高一矮两个人影。风从海上缓缓而来,带着细密水珠扑面。 雪葵转动手臂,得意笑着:“光凭这么点小花小草,飞鸟走兽,怎么可能阻拦主人和我,主人,我说的对吧?” 清河但笑不语,抿了抿唇,背影空对着如画山河。他的脑海中浮现一个嫣红的身影,她莲步缓移,翩翩而来,芙蓉面,柳叶眉,一颦一笑皆是清风,海棠汤润凝脂肤,金钿花摇盘青丝。 美人惊鸿般回眸,她看到了他。 “……水埃。”清河禁不住呼唤出声。 那一声自言自语极轻,那样幽然的语调和低柔的声线,那么轻,那么熟悉……竟然在一瞬间让清河有了流泪的冲动。 他想去触碰,迈步落空,陡然回神,视线被山底之下浩浩荡荡的队伍吸引,面色瞬间变得平板冷漠。 “是皇城军,他们终于来了。”雪葵的手依旧紧紧握着清河。 “要麻烦雪葵下一场雪了。” “包在我身上!” 雪葵得令,方松开紧紧握着的手跑到山边。她的背影对着清河,架势的瞬间寒风阵起,一头青丝在风中疯狂舞动,细密的白色冰晶犹如奔涌般自掌心而出,盘旋升空。 片刻后,零星的雪花悄然落下。 寻寻觅觅,寻不到眉目如画。一朵绒花悄然落入掌心,消逝在命运的脉络里。清河安静抬头,雪白的绒花从天而降,似一场无端的荒雨。 “还不够。”他淡淡。 “明白。” 一语毕,朔风乍起,呼啸吹拂,翻卷起片片白雪。 视野模糊,雾色浓重。 山脚下的一行人勒马惊停,臣子们都面露凝色,白寅昊收下手中弓箭,快奔到前方身着明金黄软甲的男人,道:“父皇,天色异象,我们快些回行辕。” 白景懿略抬手,示意白寅昊停下话语,微微抬头望着飘雪,黑如墨玉般的瞳仁闪烁着凌冽的光彩,威仪的脸庞辉映着白雪,带着与身俱来的高贵,整个人发出一种威震天下的王者之气,风雪赫然,甲裳上绣着的沧海龙腾随着袍角汹涌,波涛金耀。 “天色异象,乃不祥之兆,魏尚书刚好与孤同行,你去将他唤来。” “是。”白寅昊不多言辩,转身往队伍后方跑去,他的性子与惠单极像,或许是因为无论做什么都不被得到重视,便选择了隐忍。 此次春猎,白景懿为带上白寅昊,竟额外带了各部大臣以及他们的儿子,堵上众人的嘴,也显而易见白寅昊在朝中地位。 十五岁的白寅昊将一切看在眼里,甚至能隐约猜到出这个馊主意的是谁,除去荷音如此针对他,再无他人。 他一路思索着,来到大臣之间,竟也无一人行礼,都在纷纷议论这场异怪的飘雪。 “魏尚书,老夫若是还算明白,现下是三月底,三月飘雪,还真是前所未见。”户部尚书蔡权第一个盯上刑部,如此奚落人的机会还不赶紧拿来解平时积累的气,他将风靡拉紧了些,凑上魏茌耳旁,轻声道:“单靠女儿得来尚书位置,实则本领有多少?冤假错案累成山,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。” “蔡尚书仗着皇后娘娘撑腰为所欲为,老身不配合你,你就到处胡言那些都是冤假错案。天色异象乃不祥之兆,与刑部何干,你应该去问玄天师。”魏茌愤懑回言,方抬头看到白寅昊前来,作揖道:“微臣拜见二皇爷。” 议论着的一行人方注意到白寅昊,礼节性作揖。 白寅昊道:“魏尚书,父皇召见。” 此一传话,让魏茌闷下一口气,蹬马径直向前,留下面露得意颜色的蔡权。 “微臣叩见皇上!”魏茌的一口气愣是闷到了白景懿面前,出言声高,不当心便爆发出来。 好在白景懿没有注意到,目视阴沉天空,道:“不分好歹何为地,错勘贤愚枉为天。魏尚书与孤同行,去查查永安县是否有冤假错案。” “微臣领旨。” 魏茌接旨骑马离开,白寅昊复想劝白景懿回行辕,欲言又止片刻退到白景懿身后。一行人身处风雪中,等待着白景懿的吩咐,白寅昊环顾四周,目光无意间落到一侧山顶,似乎隐隐约约有淡绿色的光亮,可终归太远,没法确认是不是真的有光亮。 他揉了下眼睛试图去看清,光亮已无处可寻,而飘雪也在此刻渐渐变小。 片刻之后,已然全停。 白景懿一挥手臂,道:“春猎开始!” 顿时响起一片叫好声,渐渐远离的魏茌和身旁人不禁回头,却又像是被排除在外,不得靠近。 魏茌不禁叹了口气:“冤假错案,还不都是蔡权那老东西捣的鬼,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,皇后娘娘还在包庇他。” “尚书大人,那我们还查吗?”一旁的刑部侍郎茂管竹问道。 魏茌瞥了一眼:“查,怎么可能不查,皇上亲自下的令。此事就交给你去办,我刚好手头还有事要处理,你找到案子便回行辕禀告于我。” “是是是,微臣这就去查。” 茂管竹点头哈腰离去,随手唤来几个跟班,快马一鞭,往永安县跑去。 有道是师命难违,尚书命亦难为。茂管竹身为刑部侍郎,就是被呼来使唤的命,他将马匹拴在县门口,领着四个侍卫,游走在永安县街头。 当今皇帝尤爱风水之说,虽然不是六月飘雪,三月飘雪也不算小事,一句派人去查查永安县是否有冤案,倒霉事就摊到他的头上。 “这鬼娘的天气,真是邪了门。”到了县中,完全看不出有一片雪飘过。茂管竹碎碎念着,蓦地,停住了脚步。回望身后高高悬挂着的扈府牌匾,心中动念,不如去里面歇歇脚,说不定还能打探出些什么来,一举两得,何乐而不为。 这么想着,一挥袖,厉声呵道:“跟我走!” “明镜高悬。” 四个金灿灿的大字挂在顶上,衙役通报后,从内府匆匆走出来个年近四十的男人,打扮得颇为素雅,看到前来的人身着不曾见过的官服,眼角划过一抹狐疑,赶忙上前迎去,谄媚的笑着:“不知哪位大人来鄙府?” 茂管竹并不把扈炎放在眼里,从袖中拿出块牌子对着他,却没有睁眼看他,道:“刑部侍郎,茂大人!” 扑通,扈炎应声跪下,面色泛青不敢多言一字。茂管竹愣是没想到一个身份牌让扈炎害怕至此,音嗓略得意道:“起来罢,好好招待我便是。” 跪在地上的人眼珠子一转,似乎在想着什么。 “让你起来,你听不懂人话?”茂管竹又一句,这才让扈炎愣愣起身,仿若神游一场,复对着茂管竹作揖:“小的有眼不识泰山,茂大人里面请,里面请。” 二人亦步亦趋入了府内。 第7章 第六章 第六章: 府内装饰简单,正厅也就一张拿得出手的客桌,茂管竹无趣地环顾一圈后便坐下,扈炎令丫鬟端上来几碟点心,点头哈腰地开始交谈:“茂大人突然来鄙府,府上也没准备什么招待,真是有失礼仪,有失礼仪。” “打住,客套话我听多去了。”茂管竹边吃着点心,不屑道:“小芝麻没见过世面,本大人来你府上自然是有差事在身。” 扈炎眼珠子一转,憨笑着摆出一副洗耳恭听模样。茂管竹便继续道:“最近永安县可有什么冤假错案?” 他这么问,扈炎必然是不会说的,笑笑道:“大人,哪来什么冤假错案呐,百姓过得太平,小的当官的也两袖清风。”说着,连连捶手:“你看,这这这,府上的人都快被我请回家了,小女出嫁,我一个人早已习惯清清淡淡的日子。” 茂管竹四下打量,心想着扈炎也算是实话实说,永安县一看就是个太平地方,顶多天气怪了点,晚点回去如实禀告魏尚书便是。 “大人,您这……”扈炎凑过去,唤醒陷入思索的茂管竹,茂管竹咳嗽声,摸摸自己的肚子,扈炎会意:“好办好办,大人留府上用过晚膳再走。” 扈炎吩咐后厨烧饭菜,自己全程陪着尊大佛,中途还有个衙役在扈炎耳边嘀咕了几句,扈炎呵斥:“没长脑袋的东西,一顿不吃饿不死!” 衙役认错退下,茂管竹没有在意,扈炎这才心安。府里上上下下都在为一顿饭忙活,扈炎同茂管竹倒是聊了很多,好比如自己如何疼爱女儿,女婿曾经是多么出色,永安县的百姓多么幸福,当今圣上多么爱戴子民。 在茂管竹听来都是废话,宫外的事他不清楚,宫内的纷争知道的不少,他满心想的是如何帮助魏尚书对付蔡尚书。魏尚书对他有知遇之恩,他如今能在刑部当侍郎,多亏了魏尚书。但偏偏那个蔡尚书,自己在民间做着各种买官卖官,还看刑部不顺眼,若不是有皇后娘娘在背后撑腰,蔡尚书能得意起来? 两个人鸡同鸭讲聊了两个时辰,好不容易等到饭菜上桌,刚尝了几口前菜,府门被咚咚咚敲响。 “谁啊?这么不会挑时辰。”扈炎不满,便命手下去应对。 不想,片刻后衙役匆匆跑回来,气喘吁吁:“大、大人,是清河茶楼的人。” “清河茶楼?”茂管竹不明所以。 扈炎一皱眉:“茂大人先吃着,待我出去看看情况便回来。” *** 早一些时候。 打烊的清河茶楼,二楼雅阁内,攸宁和久年正对着一盘黑白棋对弈。 久年对着愈发紧张的棋局蹙眉道:“清河此次走的局比往常都要复杂,他让苏芷今日去衙门击鼓鸣冤又能如何?现在倒是好,直接被拖入府内打,是死是活都没了音讯。” 行动之前,清河就已将事情会怎么发展对攸宁解释过,所以攸宁似乎并不感到惊讶:“民间不起眼的冤情要想传到皇上耳中,不经过一些特别手段是不行的。”语罢落白子,吃去久年八颗黑子,他一一细心拾起,复述清河的话给久年听:“魏尚书位高人远,皇上下旨让他查,他会怎么做?自然是安排手下的人去调查,而那茂侍郎虽有一股赤胆忠心,却被官气熏久,好吃懒做敷衍了事。” “那要怎么做才能让他出面帮忙?”久年追问。 “我也问过清先生同样的话,先生说关键在于我,不在于信,信上仅仅说有一条升官发财的路摆在眼前,而我则需演一场戏,让茂侍郎误以为苏芷一案会祝他升官发财。” 久年连连摇头,细长的眉紧皱,对着愈来愈少的黑子,道:“要怎么演戏?” 眼看黑子已无回天之力,攸宁也无心继续,他端放下翡翠盒:“什么时辰了?” “快卯时。”久年答道。 攸宁抬眼望窗外,叹口气道:“该我去扈府衙门走一趟,清先生和雪葵到现在没回来,待他们回来后替我和他们说一下,我今日不回来用晚膳。” 沉静在棋局中的久年根本没把话听进去,攸宁离开后很久,久年蓦然大喊:“小孙儿,爷爷我找到起死回生的办法了!” 抬头,已然人去楼空。 攸宁被马夫抱到马车上,一行人拉着马车、抬着竹轮椅往衙门赶。 三月末已近夏,天黑得愈发晚了。永安街上依旧热闹,人群之中渐渐行来辆马车,到了县令府门口后,马夫竟然转身进入车内,横抱出个身着黯色衣袍的人。 闲散路过的人偶有异样目光,攸宁只是安静的落座已制备好的竹椅上,叩响朱红木门。 不消几下便有衙役应门。 “在下攸宁,是清河茶楼的人。”攸宁恭敬作揖。 衙役心下狐疑,打量面前的人,墨发整齐束起,黑衣映衬下肤色净若白瓷。他的黑眸中似是承载着世间最柔软的温煦,嘴角上扬,暖意沁人。 能有此等容貌和态度,即便不是清河茶楼,也不会是小人物。衙役回了句:“你等着,我回去禀告县老爷。”便折回内府通报。 又是片刻等待,扈炎匆匆而来,垂眸矮自己一截的人,道:“清河茶楼?来我衙门做什么?我可没有求于你们,府上正有贵客,恕不招待,请回罢。” 既然能请动县老爷亲自出门,看来清河茶楼在永安县地位尚不小。攸宁心底是有一丝喜悦,到了面上毫无波澜。 茂管竹本和扈炎聊得欢心,一句清河茶楼,扈炎就出府门。茂管竹好奇凑热闹而来,瞥眼竹椅上的一介布衣,脑中思索是否漏了这么个‘高官’,几番确认却无此人后,道:“扈县令,这位是?” “说出来不怕茂大人笑话,在我们永安县有个清河茶楼,号称通晓天下事,有求必应,他应是茶楼里的人。”扈炎再度瞥眼攸宁:“下官出来也是问个清楚,万一有案子呢,反正下官是不信这些糊弄人的东西。” 谁料茂管竹看了眼认真的扈炎,又看了眼攸宁,莫名大声起来:“你!”他一指茂管竹,又指向攸宁:“还有你!荒唐!自以为是!凭什么说知晓天下事,天下岂是你们这些刁民的!” 茂管竹气得很,三步并作两步走下台阶,冷不防推了下攸宁的竹椅,轮子霎时向后滚动,在即将滚落台阶的前一刻被身后的马夫稳住。攸宁旋即按上马夫的臂膀,暗示他切莫轻举妄动,后意味不明对茂管竹道:“今日得知茂侍郎前来扈府,本以为可以给大人指条路,日后得了好处能照应下我们小小的茶楼,现下看来大人并不领情,我还是走罢。” “哧,说的好似你知道我会来此地一样。”茂管竹双手环胸,颐指气使:“你说,我凭什么信你?” 三句不离凭什么,攸宁浅浅一笑,从袖中抽出一封信,面上赫然写着:于三月二十日申时扈府门□□予茂侍郎。 攸宁不紧不慢道:“此封信,几天前就已写好。大人看或者不看,均凭自己。” 几乎所有人心里一咯噔。 茂管竹心中打着算盘,看一封信能有什么损失,看扈炎还有攸宁的模样,不像是开玩笑,莫非清河茶楼真能帮到自己?茂管竹想着,伸手抽走信,有意识背过身拆开读起来。 四围陷入死寂,以至于风吹过纸的声音格外清晰,而后是纸张被揉捏之声。茂管竹将信揉作一团塞入衣兜,再看眼攸宁时,眸中带着异样的光彩:“信上寥寥几字,能作何用!” “信不信任由大人。”攸宁胸有成竹看着茂管竹。茂管竹目光对上攸宁,又转眼扈炎:“我还有些话想同这位……” “攸宁,公子攸宁。”攸宁自我介绍道。 “想同这位攸宁说,需借扈县令府一用。”茂管竹态度来了个大转变。 扈炎赶忙作揖:“大人想怎么用怎么用,攸宁公子也一道留下用晚膳。” *** 清河茶楼。 攸宁走后,久年始终保持着棋局,他觉得他的法子能让黑子起死回生,奈何找不到人陪他下完残局。 所以可想而知,清河一回到茶楼就被久年拽到雅阁下棋,两个大男人便对着小小的盘棋僵持一个时辰。 久年拧眉,口唇翕动几下,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。他面对而坐的人,微微松懈姿势,白色长衫勾勒出美好的腰线,犹如苍穹中那一潭冷寂苍月,面色波澜不惊,却已美得让人无法喘息,夜风从打开的窗刮卷而来,拂起拖沓在地的长衫,冷得彻骨锥心。他淡淡道:“挣扎无益,残局已残,即便你找到起死回生之法,也得看清对手是谁。” “……”久年憋着气,略妖娆的容颜上露出不满,半晌方落下手中黑子,长叹口气:“哎哟,就不该找你,换作别人肯定能起死回生。你把我的子看得那么死,就不能假装走错一步。” 清河好笑道:“我不喜欢失误。何况我与雪葵将将回茶楼,就被你拖来下棋,整个清河茶楼,属你棋艺最差,如今反变成我的错?” 在旁百无聊赖,差点滚来滚去的雪葵蓦然点了点头,应声:“久年的错。” “去去去,大人说话小孩子一边去。”久年起身推走雪葵,复气呼呼坐回椅上,尴尬地拨弄束发,修长的手指在黑发中更显亮白,道:“还不是因为刚学,当然找你来,也不仅仅是为此残局,我有一事不明,还望清先生明说。先生的目的是让茂管竹调查苏芷娘亲一案,可是为何信上要骗他这是升官发财之路?两者根本没有关系。” “的确没有关系。”意外干脆的回答,清河继续道:“若是不用这个方法,怎么驱使这个好逸恶劳的茂管竹查案。” “清先生从不说谎,不该骗茂管竹。” “你没有看过信的内容,怎么就断定我说谎。”清河从袖中伸出骨节分明纤长的手,浮于整个棋盘之上,微微水雾泛起,黑白棋子便似有魔力般一一列队,分开跳入翡翠盒。末了,道:“升官发财之路确实写于信中,至于茂管竹信不信,会不会将此事与调查苏芷娘亲死因一案混淆,就和清河茶楼没有关系。只要他点到为止,不会有任何后患。可我想,待到攸宁领着他找到被捆绑着的苏芷那一刻,这个糊涂的侍郎就傻傻分不清了,他定会不断追查此案,以此来帮助魏茌给蔡权狠狠一击。” “先生是想帮攸宁化解心结,可我如今看来,怎么就感觉事情没这么简单呢?”攸宁到底是个聪明人,近几日的分析观察,他已看出来清河正在故意把网织大,为了一个更大更远的,还不为人知的计划。 “你总有天会知晓。”清河不想过多解释,缓缓起身步到窗前,落寞而立,带着一抹隔绝尘世的孤寂,仿佛在这世间已孤身兀立多年,令人心疼又不敢接近。 久久未语,久到很久,吐出几个坚稳的字。 “清河从不说谎。” 第8章 第七章 第七章: 清河茶楼内每个人都很机谨,无论是打杂的下人还是小小的雪葵,似乎都明白事理,行事都与清河一心。 但雪葵毕竟孩子气,被久年推出雅阁后,便顶着暮色徘徊在永安县的街道。论陪伴在清河身边的时间,她才是最长的那一个。清河对外说能够预知未来,全是忽悠人,她清楚知道清河所谓的预知未来,实则是精细的一步步算计,把每个可能发生的情况考虑一遍,排除不利因素,左右周围人让事情按照他预料的发展。 所以一旦某一步或者某一人不按他的意思行为,结局也会随之改变。 那日清河关照攸宁行事,雪葵也在旁,她听到清河的吩咐:“攸宁,记住。进入扈府后细心观察异样,找到苏芷被困之处。茂管竹在看过这封信之后,定会在晚膳后单独找你谈话,届时你只需将他引去找到苏芷。试想,堂堂一个县令,动用私行,窝藏平民在府内,够不够当面激怒茂管竹去调查三月飘雪的冤案?茂管竹只是好逸恶劳,并非善恶不分,他根本不会把一个小小知县的仕途放在眼里。” 不算太难的任务,雪葵觉得自己也能胜任,偏偏要让攸宁,从今往后清河对她的宠爱当真是要大打折扣。 雪葵边走边哼哼,愈想愈气。 三月的夜雨,晕染了山水如画。湖面泛舟,漾起层层涟漪。湖边垂钓的老翁披着被雨打湿的蓑衣,映着柳树梢头的黄鹂,如梦似幻。 竹排轻舟,有人划破湖面的寂静,自远方而来。 少年一袭渐染的青衣,面料很薄,几根碎发在风雨里来来回回拂过他的脸,就像是山溪里融着的薄冰,沉沉浮浮,又带着一层绿意一样的美。温温润润的,却又透着凉意,叫人能窥见一二,又不敢看全。 夜雨依旧,略带清寒的气息,打湿了雪葵单薄的罗裙。她提起裙摆,情不自禁靠近少年,呆愣愣地望着。 “这么晚了,你一小姑娘独自在街上走,是和爹娘走散?”少年微一抬手,轻舟似乎能听懂他命令般停下,将巧靠在岸边。 “没有,出来散心。”雪葵上下打量少年,觉得除去清河,他算得上最好看的人了,反问道:“这么晚了,公子一人湖面泛舟,不比我更奇怪?我看公子面相姣好,怎么从没在永安县听说过有你这样的人。” 少年兀自笑了声,从轻舟上跨下:“永安县也不算小,小丫头片子,你还想认识每个人?在下介生,初来永安县,是个上京赶考的书生。” 永安县离京城近,许多上京赶考的书生都会选择住在永安县,毕竟京城客栈住一晚,够在永安县住半月了。然而面前的少年,怎么看都不像死读书的书生,雪葵一脸狐疑着自我介绍:“大半夜不看书,在湖面瞎转悠,我看你也不像是个正经书生。我叫雪葵,住在清河茶楼,以后有什么困难,都可以来找我。” 介生恍然大悟合上折扇,敲了下自己的手腕:“在下倒是有所耳闻,听说清河茶楼有求必应,真是个玄乎的地方。”语罢,从广袖中背出只手:“走吧,我送你回去,一个小女孩走夜路着实让人不放心。” 那只白皙的手就这么横在雪葵面前,她试探伸手,又旋即把双手背在身后,介生便无奈收手,独自在前方领路。他确实和一般死读书的书生不大一样,尤其喜欢寻找僻静的地方,一人赏景吟诗。怎奈此次偶遇个小丫头,担心之下便想着定要把她安全送回家。 然而介生又怎会知道雪葵并不是一般的小丫头,领回茶楼后,久年见雪葵就是顿骂,介生实在搞不懂二人的关系,欲请离时,久年和雪葵方停下打闹,留介生吃了顿夜宵。 茶楼内空空旷旷,从高开的窗能看到黄鹂互相嬉戏。夜雨在蔓延中肆意,清河独自一人立在窗边,扫眼楼下吃着饭菜的三人,便将目光折向窗外。这绵绵细雨终归是停了,还了湖面最初的模样。 同样等待着雨停的还有在扈府的攸宁,他一面望着屋外落雨,一面回忆清河的话。清河,他究竟计划得有多周密。方才他一进入府邸,就按照清河的指示偷偷观察府邸异样,还果真用余光撇到有三个衙役入了耳房。一间小小的耳房,竟需要三个衙役?想必那儿就是关押苏芷的地方。 想至此,攸宁不禁兀自一笑,竟连这一点都被清河预见。 “攸宁公子亦觉得可笑?”茂管竹吸吸鼻子做出高兴的模样,饭席间三人交谈甚欢,茂管竹打心底里开始钦佩攸宁的才华,甚至有纳为门客的冲动。他殊不知攸宁为何事发笑,见攸宁的模样,自己也跟着乐呵。 “天气左右心情,我是替茂大人高兴,更是替清河茶楼高兴,我们今日结识于此,还望今后能够互助,在各自的路上更进一步。”攸宁作揖,动作极缓,欲言又止。 茂管竹瞬间会意,脑海中飘过方才书信上的字,转换话题道:“酒足饭饱,移步一议?” 扈炎眼看自己要被支开,心中有鬼,赶忙唤来两个衙役:“夜黑风高,我命衙役跟着二位。” “在扈老爷府内随便走走,能有什么危险。”攸宁故意给茂管竹一个眼色,主动支开始终立在身后的马夫:“你也去吃些东西罢,不用跟着我。” 茂管竹跟模作样,指着自己的侍卫和扈府衙役:“你你你,还有你,都不要跟着。” 一招先发制人,扈炎不敢多言,待二人走后,对着两个木讷的衙役气道:“让你们不跟就真的不跟!快去给我跟着,偷偷的!” “是是是。”衙役点头哈腰跟出去,留下在原地急得团团转的扈炎,自言自语着:“不会有事的,不会被发现的。” 已是三月末,天黑得愈发晚了。扈府衙门一侧依山,一侧环河,宽十余丈,放眼望去,两岸遍植杨柳,树荫投在河中,叶中偶有虫鸣。 夜风习习,处处透着悠闲。 茂管竹就着攸宁,选择较为平坦的路,一边在意身后是否有人,一边试探:“信上所说,如今正有一条路摆在我面前,可以助我升官发财,助……攸宁公子,还请明言。” “信中内容我不知道,我只是替我家先生传信。临行前,清先生也仅仅是与我提过魏尚书与蔡尚书二人的关系。” 茂管竹叹息道:“是啊,魏尚书与蔡尚书暗斗并非一朝一夕,此中关系层层相套,我位低作更是帮不了忙,魏尚书也不是不知蔡尚书的那些事,是不得为。” “不得为,是因缺少一个好的契机。” 茂管竹点了点头:“好的契机,谈何容易。” 竹椅嘎吱声停,攸宁的目视前方耳房,有两个衙役执棍守在门外,他意味不明道:“我不就是来带给大人契机的么?大人不觉得一个小小的耳房派人守着很异怪?” 茂管竹顺着攸宁目光望过去,果真是此,方才大的地方竟然守着两个神色紧张的衙役。他在宫中呆久了,如此情形必然有诈,旋即三步并作两步往耳房赶去,欲破门而入,却被衙役拼命阻拦,怒喝:“放肆!刑部侍郎你们都敢拦!” 他这么一吼,两个衙役瞬间吓青脸,落下棍子,趴跪在地上动都不敢动。 茂管竹蹬腿而入,远远听到动静的扈炎慌忙奔向耳房,对着方才暗中跟踪的衙役气得拍腿跺脚:“你们一个个没脑子啊,让你们跟着你就真的只是跟着,不知道拦住他们啊!” “可是大人说暗中跟着,小的们怎么敢上前阻拦,何况他是刑部侍郎。”一衙役狡辩道。 “你还有脸说,我让你打那混小子了吗!”扈炎气急,顺手打起另一个衙役:“让你打了吗!让你关他了吗!你这下让我怎么办,怎么办!” 衙役欲辩无力,莫可奈何的立着挨打,他分明都是听令办事,当真是郁闷之极。 扈炎打得认真,耳房内突然传来一阵怒呵:“真是反了!” 哐当! 紧掩的门被踹开,刺目的白烛光透进来,一个满身是血,被蒙着眼口中塞着布的男子赫然倒在正中。 他感知到光亮,拼命挣扎,却因浑身疲乏几次大动作后没了动静,两颊有微热的液体流下,不知是汗水还是血水。 “公子醒醒,睁开眼,快醒醒。” 醒醒?何尝不想……苏芷口中的布不知何时被取出,他几乎用尽余力在睁眼,见到攸宁和身后面生的官脸,颤音道:“冤枉……” 两个字,震撼人心。 攸宁瞟了茂管竹一眼,他显然已经愤怒,压着内心的怒火:“你且说说你有何冤情?” 苏芷余光扫到门外的扈炎,狠狠道:“本县县令扈炎,其女阴险毒辣,密杀我爹娘,事后诬赖是我害死。其人官商勾结,欺压永安县百姓,民怨高涨。” “一派胡言一派胡言。”扈炎终是忍不住,冲入本就不大的耳房,横在中间,指着地上的苏芷:“茂大人不要轻信!哪来的刁民,如此疯言疯语!” “哪来?”苏芷冷哼一声,变得歇斯底里:“不都是被你逼出来!我乃堂堂状元,可现在,你看我,看我浑身上下哪还有一点状元的样子!” 茂管竹上前一步,仔细打量着苏芷:“你……莫非是前些日子将将高中,就不幸落水而亡的状元苏芷?” “落水?呵,我没死……扈炎派人将我推入深井中,亏得我福大命大没死成,才有了今日见到大人的机会,大人一定要为我伸冤。” 接着是良久的沉默,茂管竹思索种种,终于转向扈炎,怒喝:“圣上有旨,命我调查永安县冤情,苏芷一案,重审!” 扑通,扈炎跪落在地,在黑夜中发出长长呼声:“大人——” 第9章 第八章 第八章: 扈府一场好戏演罢。 攸宁将近亥时才归清河茶楼,茶楼正门已掩,留下亮着一臾暖黄灯台的侧门,似是在迎接他一般,他带着淡笑推门而入。 一楼至二楼装着木轴轮升降梯,寂夜里转动声格外沉闷厚重,攸宁往漆黑的雅阁方向而去,忽而停下,对着空气道:“清先生,我知道你在,出来罢。” 话音刚落,淡绿色的火光倏然亮起,白日里光洁的墙壁上此刻竟旋满幽青色古藤,淡绿色的龙涎花密密匝匝地盛开,蓊蓊郁郁。偶若有垂出的枝条,触尖亦燃着淡绿色火焰,袅袅香气从中腾起、弥漫。 一袭白袍的清河正靠着围栏自斟自饮,鎏金边衣摆蜿蜒一地,他缓缓抬头,如梦境般俊朗端严的面容上读不出一丝感情,修长手指执起青瓷杯,雅致如一篇词赋华美的长短句,淡淡道:“不放心?” 一语道出心中所想,攸宁作揖:“毕竟让苏芷多挨了那么多板子,我不想走错一步导致翻案失败,还请先生明说接下来之事。” “接下来的事无需我们插手,茂管竹必会查清苏芷一案,我们给他点时间。” “万一扈炎暗中耍把戏……”攸宁还算了解县老爷,明的不行,暗中耍把戏都能把人玩死。 “案子不算复杂,该有的证据我早已安排下人偷偷藏在苏府。”清河唇角缓缓勾起轻松的笑。 攸宁这才从记忆中搜索到这么一茬,清河命令过几个下人买通给苏府的送菜人,原来意在今日。 清河启阖的薄唇:“任何一件事,计划得再周密,百密难免一疏,我所做的就是避免这一疏,倘若还是发生了,会尽最大的力去弥补。” 斛涎香熏染每寸空气,清河从椅上起身,带着威压感渐渐走进攸宁,衣袍曳地,一地涟漪。墨发下的脸色苍白透明,是诡异无奈的神情:“遑论,苏芷一案不过是个引子,白寅流的故事才将将开始。” “白寅流十一年前就已经死了,我是攸宁。” 攸宁一阵不适,他不喜欢曾经的那个名字。 清河莫名叹气一声,不想过多辩解,转移话题道:“茂管竹求功心切,这个大发现必会禀告皇上。我赌魏茌这么多年,早已把蔡权收受哪些官员的贿赂打探清楚,他不会当面点明,但必会仗着气势支持茂管竹彻查此案。据我所知,扈炎的官帽从何而来?似乎和蔡权脱不了干系。到时候不仅查清苏芷一案,说不准还能连带出些好戏。” 攸宁隐隐感到清河所为,不止是帮他查清娘亲死因这么简单,似乎有更大的目的,这个目的他从来都不知道。在绿火渐渐暗淡之中,他背过椅子,缓缓往梯而去,抛下句话:“不管清先生目的为何,攸宁都会追随始终。” 夜风送来几丝凉雨,天地都寂静。无边无际的悄然里,突然响起清河一声笑:“不愧是我清河的辅右。几日之后,茂管竹会前来请你与他一起查案,好好演戏。” *** 春猎结束后,茂管竹留在永安县调查苏芷一案,他一方查案,一方与攸宁来往甚密,也不知是因案子复杂,还是茂管竹故意拖延,过去二十日,案子终于水落石出。 苏府共有两位夫人,大夫人扈香冬为县令之女,育有一女。二夫人娴冯,也就是苏芷的生母。 苏老爷患有顽疾,他娶医女娴冯是出于打心底的欢喜,却因她是庶出,当了二夫人。迫于府中老太爷的压力,于次年迎娶扈县令之女扈香冬为正房。 娴冯不会争,也不懂讨好,在苏老爷心中的地位渐渐减弱,她所能做的只剩下每日研究各种药草,治疗苏老爷身上的顽疾。以身试药,日积月累身子愈来愈差,她甚至开始把希望全部觊觎在干巴巴的药草上。 终有一日,娴冯寻来一味烈药,能够将顽疾压制得七七八八。但是药性比例无人知晓,整个永安县也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苏老爷的身体状况,她便决定亲自试药。于是娴冯亲自灌下汤药,苦涩的药水首先碰到嘴唇,干枯已久的双唇瞬间遭到药水的湿润,刺痛难忍。一口药水下肚,苦涩感顺着舌头流入喉道流过胸口流到腹中,眼泪不知不觉从眼眶中夺出。 火辣辣的疼,疼到娴冯满地打滚,待再次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,已经失去言语的能力。娴冯的喉咙被烧坏,自此之后彻彻底底失宠。苏老爷因着愧疚,虽不会去见她,却还会每日准时喝下她送来的汤药。 扈香冬生的是女儿,苏老爷便把希望寄托在苏芷身上。苏芷离开府邸的那一日,永安县下了好大的雪,铺天盖地,似是要把天地间的悲哀统统盖住。娴冯几乎是用棍子将苏芷打出了府邸,在纸上写下几个歪歪扭扭的字:不得功名不准归家。 她的希望,她仅剩下的希望,就在满天飞雪之中离她愈来愈远。苏芷不明所以走了,娴冯将木门吱呀带上,盯着深褐色的门,突然沉寂下来,身子犹如承受不住重压般,缓缓滑落在地。 有眼泪流出,她突然好想说话,从来没这么想过…… 次日雪停,天寒地冻。 苏老爷终究是没能熬过雪夜,扈香冬没在苏老爷床榻前哭泣,反一脚踢开娴冯的房门,直直拽上她的发,万分愤恨:“你个毒女,你究竟给苏老爷吃了什么!是你把他害死!一定是你把他害死!” 言说着施狠力,把娴冯的额头撞上桌角,霎时便有鲜血顺着她的额头滚滚流下。 娴冯本就是枯灯燃尽之躯,哪还有什么力气挣扎,半倒在地捂着额头,骇人的鲜血便顺着指缝流下,她模样惨淡,喉咙发出枯哑的笑。 扈香冬心底是恨,却不敢动手,愤愤然离去。空荡荡的府邸,终于只剩下娴冯一人,第一次,她可以放肆的哭,再无任何的顾忌。 她颤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,看着铜镜中那张沧桑可怕的脸,想擦去泪水,却看见自己的眼角流下滚滚血泪,接着,鼻孔、嘴角、耳洞中也开始流下鲜血…… 身子愈发沉重,沉重喘气交错不及,心底一阵促疼之后没了知觉。整个人后倒,慢慢的闭上双眼,含着两道血泪,留下最后一丝安然。 之后的故事便是苏芷口中所说,他考得功名回来,爹娘都死了,偌大的苏府已被扈香冬接管。好心的家丁告诉苏芷事情真相,他一气之下竟跑去报官,谁料被扈县令拖到小巷子里打,打晕过去后扔进深井中。 好在苏芷福大命大没被淹死,撑着口气找到清河茶楼。 案子重审后,扈炎被押送到京城的地牢,而苏芷跪在空荡荡的府门前,怎么都起不了身。 他什么都没了。 过路人劝说他重新开始,过去一天一夜后,他似乎是想通了,欲起身,眼前一花,身子便沉沉倒了下去。 *** 日子再度回归平静,清河茶楼正常迎客。 然而最近的雪葵行踪神秘起来,久年每次说完书想逗她玩,发现都寻不着人。 好比如今日,久年在清府来来回回,上上下下找雪葵,连个影子都没有,打算放弃去逗别的小女娃时,雪葵捧着一叠红纸回来了。 久年上前就是一毛栗子:“小雪葵,又跑哪瞎晃悠,来,帮久年哥哥捶捶背。”他言说着挥动臂膀,谁料雪葵从红纸下方抽出把剪子,他慌忙连连后退:“逗你玩的,有话好好说。” 空气凝固片刻,雪葵不屑道:“胆小鬼,别挡路,我要回屋剪纸。” “剪纸?”久年瞬间来了兴趣,一路尾随雪葵进入屋内。 本以为雪葵只是玩玩而已,久年看着她一点点异常认真勾勒剪裁,渐渐失去耐心,他欲拿起其中一张折着玩,被雪葵一巴掌打开。 久年环胸,噘嘴道:“春节还没到呢,急着剪春花做什么。”但他仔细看去,那些纹案又不是春花,是更为精致的各种花花草草,都是不曾见过的模样,便愈发好奇地拿起其中一份成品,对着光亮赞叹:“啧啧啧,没想到啊,你还有这么手好本事。” “是曾经的一位姐姐教我。”雪葵没有停下手中动作,喃喃自语:“刀过处,灵魂散,你我俱是痴情种,于悠长浩瀚的历史长河中落幕,盛世白帝,一向繁华如梦,却终于伴着看客的声声叹息,泪如雨下。” 久年狐疑盯着雪葵,以手扶着雪葵的额头,确认她有没有烧热。雪葵没有被影响,继续道:“这句话,也是那位姐姐说的。” “原来如此。”久年觉得合理,毕竟雪葵还小,说不出那样的话,片刻又觉得哪里不对劲:“小雪葵,你最近不对劲,怎么开始说情情爱爱的话了?” “臭人久年,你懂个球。”雪葵哐当放下剪子,把啰啰嗦嗦的久年推出门。 久年悻悻离去,心里还默念着:等着,总有天把你的小辫子揪出来。 巧的是,久年还没有想出怎么揪雪葵的辫子,辫子就自个翘了出来。也就在三日后,久年上街寻找新的勾搭对象,无意间路过一座平房。 它的模样实在不起眼,然而贴在纸窗上的窗花不是别的,正是雪葵剪的花花草草。久年立在窗前思索片刻,还是叩响门扉。 几下之后,从内走出位与他差不多高的少年,恭敬着:“请问,公子是?” 久年旋即大笑出声,像是发现天大秘密似的,怎么都止不住,过路人笑着看他,介生更是一脸茫然。久年想说些什么,然而突来的情绪无法控制,以至于他索性一句话没说,笑着转身离开。 待到久年笑声远去,介生锁眉思考,他没见过久年,但见到久年浮夸的装束,以及关于清河茶楼说书人的评论,有了猜测:“莫非,他就是久年?他来找我做什么?莫非与葵儿有关?” 次日,他便登门拜访清河茶楼,果真在台上看到久年,雪葵对介生的爱慕也在此日被曝光。介生倒是没有那么遮遮掩掩,还对着攸宁和久年发誓,会照顾雪葵一辈子。 介生离开后,久年调侃雪葵良久,都被雪葵狠狠回嘴,几番唇枪舌剑之后,久年还是认输,至少有介生在时,雪葵没那么张狂,也算是一物降一物了。二人争吵完毕,将目光对象攸宁,攸宁淡淡一句:“我没意见,但是不知道清先生怎么想。” 众人这才想起清河,雪葵像是知道清河行踪般地直冲茶楼的雅阁,其外的纱幔也在她进入后轻轻垂下。 久年和攸宁在一楼等候良久,整个过程没有听到一句声响。半晌,雪葵红着眼眶从二楼走下来,久年意识到不对劲,上前问道:“怎么了,清先生不同意?” 晶莹的泪含在雪葵的眼眶,她忍了忍,极轻道:“主人同意。” “那你怎么不开心?”久年拉住雪葵的手,被她用力挣脱,径直往内府走。 行至转角处,雪葵扶着门槛,微微侧过头,她低语了句:“我没有未来。” 仅仅是个侧脸,仍能看到脸上空茫茫的表情,声音也是轻轻的,像是一抹云烟,被风吹着吹着,便散没了。 就像“他”和“她”。 语罢,雪葵跨步入内,再没回头。 第10章 第九章 第九章: 后来的一个月,雪葵都躲着介生。 五月初五的时候,攸宁收到茂管竹从宫中送来的糕点。攸宁想着给苏芷送去,裹着晨曦云雾出门,出了门回望清河茶楼,恰巧看到清河立在二楼雅阁窗前,对着他意味不明勾起唇角。 攸宁心中一阵莫名不安,似乎有什么要发生。 一路向着外郊,于县入口的深井前围满了人,个个表情怪异地互相看看又向前看看,嘴里都窃窃地议论着什么。由于周围过分嘈杂而议论声又过于小,攸宁听不真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,随即抓住一个从内出来的人打探。 “哎呦,别看了别看了,真是恶心。”中年男人一副后悔至极的模样。 “是何物?” “是个死人呐!看样子死了快有两个月,全身都都泡肿溃烂。”中年男人不想多言,摆摆手离开。 攸宁好奇心起,转着椅子挤入人群,透过人缝终于看清。 然而这一看,差点吓破胆。腹中的东西犹如翻江倒海,冲上头顶的血流让他顿时不能控制自己身躯。手中的挎盒‘啪’一声掉落在地。 虽然已几乎辨不清容貌,他还是认出来了,不是别人,正是苏芷。 他已被泡得浮肿,满身是血,死贴贴趴在地上已无半点生气。一会的功夫已引过来不少几只苍蝇围在上方打转,其中一只落在他的手上,虽然被鲜血浸染,仍能看出这是只肌肤白嫩的文人之手。目光向他的头部移去。这张脸上已是七窍流血,上面的肉也是坑坑洼洼,露出来森森白骨,双眼紧闭,安详的向外流着血脓。 愣神不知多久,攸宁撑着颤抖的手,转过身,安静的往清河茶楼归去。他忽然明白清河所言,‘白寅流的故事才将将开始’,这句话的意思。 事情还没完,事情才将将开始。 回到茶楼后,攸宁想找到清河问一下关于苏芷尸身的事,方才被打捞起来的尸身,怎么看都像是死了很久很久之人,然而苏芷十日前才与他通过书信,说道是移到永安县外居住,还让他不要挂念。 怎么可能,怎么可能就会死了那么久?难道是长得一模一样的人?可那身衣裳分明还是攸宁亲手送给苏芷的。 异怪的气氛让攸宁屏息,在雅阁外等候良久,清河都没有现身,后来还是路过的管事告诉攸宁:“攸宁公子等主人呐?主人带着雪葵出门了,似乎是去找接生婆玩什么的,没有个一日不会回来,茶楼都交给您和久年公子管理。” 哪来的什么接生婆,应是管事听错,是去找介生了。攸宁能感觉到雪葵近几日情绪不对,解铃还须系铃人,清河定是担心雪葵才带着她去找介生。清河就是这么个人,似乎对什么都不会产生感情,又在意身边的每一个人。 攸宁也大约能猜到,清河是遇见到今日会在井底打捞出苏芷的尸身,才故意躲起来,定是有什么清河不愿解释,待他自己去发现的东西。 然而究竟是什么?攸宁想不明白。 根据常人的思维,事情没法解释,难道是苏芷死而复生?为己平反后又变回尸体?简直荒唐。可若其中有精怪在捣鬼,没有什么不可能。 然而清河又为何大费此周章? 攸宁轴着竹椅,思索整整一个时辰,唯一得出的结论是:或许苏芷真的被扈炎的人所害,几个月前就死了。或许关于他的故事,苏芷一事只是个引子。 *** 攸宁的推测没有错,苏芷死而复生,为己平反之事,先是在永安县传开,不久便在皇宫中传得沸沸扬扬,有人欢喜有人慌,亦传到有心人耳中。 宫中曲婕妤将将顺利诞下小皇子,挽君得到消息匆匆去禀告魏言,竟在院落的大太阳底下看到魏言呆愣愣地站着,她慌忙拿起门槛处的伞,替魏言打上:“娘娘,怎么站在这里?中日暑热,当心身子。” 魏言显然是在想什么,被挽君的突如其来打断,眼神有些慌乱,随后笑了笑:“没什么,只是站久了,身子有些酥麻麻的。你匆匆前来,所为何事?” “娘娘没事便好,奴才一会去熬碗冰镇莲子汤给娘娘喝。”挽君跟在魏言身后进屋,在旁道:“方才得到消息曲婕妤诞下龙子,娘娘身为贵妃是否该去探望下?” “不去。”淡淡二字。 挽君觉得不妥,劝说道:“听说皇后娘娘和贤妃娘娘都去了,那毕竟是皇上第二个儿子……” 蓦地,魏言一阵冷冷发笑,缎红袖遮掩额头,从身后木窗中照进来的光刚好打在她另外半张脸上。她笑得愈发凄厉,双肩都在微微颤抖,光亮修饰下便像极了嫣红的玫瑰,只是花瓣却是碎的。 “娘娘,莫笑了……”多少次了,挽君面对魏言突然的狂笑,还是束手无策。她急得捶拳头,魏言蓦地止住笑,命令她去熬莲子汤。那音嗓又冰又冷,带着明显的泪意。 挽君退下后,魏言坐回椅上,喃喃自语:“第二个儿子?真是可笑。现下曲婕妤屋子里定不乏好戏,我又何必去凑这个热闹。” 魏言在歆安宫里歇息,果真急到候在曲沐儿屋中的荷音,她本想借此机会羞辱魏言,眼下是没可能。不过至少能压压惠单的气势,也算是没白让曲沐儿怀孕。 幔帐落下,帐内仅仅有曲沐儿和荷音二人,荷音趁着外头人看皇子间隙,俯下身在曲沐儿耳旁轻轻道:“婕妤命好,一朝诞下龙子,天上有老天爷帮你,也别忘了地下帮你的人,接下去该听谁的,该怎么做,婕妤心里应该比谁都明白。” “臣妾明白,定不会辜负皇后娘娘一番好意。”曲沐儿睫毛微颤,她想看看自己的孩子,却又瞬间害怕到了极致。 荷音帮曲沐儿盖好被子,轻轻拍打间起身走出幔帐,走向正抱着龙子的白景懿,陪同逗着孩子,面上洋溢浮夸的笑:“皇上可有想出给小皇子起什么名?” “皇后有什么提议?”白景懿乐呵得很,自从他登上皇位,从来都没如此开心过。 荷音握着孩子的肉手,道:“寅雁如何?雁归来,臣妾总觉得啊,最近会有很多好事来临,好比天上的大雁,都会归来。” “寅雁,好名!三皇子就叫白寅雁。” 荷音继续道:“好事就该成双,如今曲婕妤诞下三皇子,臣妾觉得她的位份也该进进了。” “皇后说的对,不愧是母仪天下,心胸也宽广!”白景懿接受荷音提议,当场晋曲沐儿为淑妃。 跪在前屋的大臣整齐下跪贺喜:“恭喜皇上!恭喜淑妃娘娘!恭喜皇上!恭喜淑妃娘娘!” 当然,跪在众人之前的几个女子中有惠单,她本只是前来慰问,意料之中被皇后羞辱一番。皇上或许不清楚,她心里清楚得很,曲婕妤和谁走得近,听谁的话。皇后有意让个出生平凡的婕妤当上淑妃,无非就是多个对于她和颜贵妃的工具。 唯独,可怜了那无辜的小皇子。 惠单将目光落在安静睡着的小皇子身上,心底叹了口气,今后这对母子的命运会是何,无人能知。 白景懿与荷音之间的关系远比所见的复杂,惠单隐隐能猜到些,白景懿并非前朝太子,是荷音帮到他稳固地位,但更多的,她不敢再去猜测。皇后位置不可动摇,被她看不顺眼的自己能在后宫平安度过这么多年,唯一的真谛便是忍。 好在如今白寅昊也长大了,白日里都会去御书房,也让她少操心许多。惠单估摸着时辰,差不多到午膳,她答应白寅昊准备了糕点,一会回到胭脂宫找不到她,又该到处乱跑找人。 时间一息一息过去,皇上终于命令众人退下,惠单匆匆提裙出门,遥遥便望道东张西望的白寅昊,快步迎上去。 白寅昊亦迎上前:“母妃,你果然在这儿,我找了你好久,说好一起吃糕点。” 惠单替与自己齐高的白寅昊理理衣襟,领着他往胭脂宫走,余光注意到近身无其他人后,柔声道:“是谁告诉你母妃在此?” “母妃真聪明,都能猜到是别人告诉我。” “如实回答,否则一会不给你吃糕点。” “是颜贵妃。” “颜贵妃?”惠单狐疑,按照她的推测,魏言理应躲在歆安宫,怎么就出来乱走了。 白寅昊没有隐瞒的意思,将方才的事细细说了遍。他放学后回到胭脂宫没找到惠单,惠单的贴身丫鬟也不在宫内,只剩几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奴才。白寅昊等了片刻便出去寻,路过湖时遇到魏言,他礼节性行礼,魏言问道他行色匆匆去哪。白寅昊说是没找到母妃,魏言告诉他母妃在曲婕妤那儿。 话题本该到此结束,白寅昊却见魏言面带愁容,随口问了句:贵妃娘娘是否有身体抱恙?谁料魏言和他聊起民间死而复生的传奇事,一聊便耽误很久。 白寅昊将事情原原本本说完,惠单也没发表什么言论,心底隐隐约约觉得最近的魏言行为有些反常。 午膳后,暑热依旧。捣腾整个上午的魏言到底有些不适,方想着下午好好歇歇,接到皇上传召。 第11章 第十章 第十章: 阳光穿过碧绿的叶,洒下斑驳,裙袂飘然的女子从水边过,腰间挂着半块玉佩,轻轻晃动。 “些天酷热,皇上不在养心殿,娘娘随老奴来。” 引路的太监是湍公公,他是宫中的老人了,从白钦帝时就服侍着君主。魏言和挽君随在老太监身后,一路绕过养心殿。 耳边水车转动的巨响渐大,檐顶有水柱道道流下,风拂过淅沥飘洒,形成水雾薄幕。穿过这水帘,跨过条步宽的水渠,厅内凉爽得不似六月天。 湍公公退到一旁,魏言下跪:“臣妾参见皇上。” 曲膝半躺在清凉石椅上的白景懿眼未睁,幽幽道:“免礼。”然后以手示意魏言过来服侍。 水声淙淙,魏言慢步上前,小心翼翼斟茶。挽君退到一侧,而于此时,小太监进来通报茂管竹求见。白景懿似乎早已知晓茂管竹会前来,便应允。片刻后,茂管竹匆匆赶来,行过跪拜礼后拱手。 白景懿道:“抬头说话。孤传你来,是想听听你的说法。近日里,宫内外把三月飘雪一案传得沸沸扬扬,新科状元死而复生?哼,无稽之谈,孤倒是想听听是个什么样的案子。” “是。”茂管竹心中得意,这可是他头回被皇帝单独召见,早已备妥一切的他,捋着思路一一道来。魏言保养得瓷白的手从旁桌递去一杯温茶给白景懿,寻常动作流露出千般风情。她看着白景懿将茶水几口饮尽,又伸手接回茶杯。 动作行云流水,惬意了然。 伴着淅淅沥沥的水声,茂管竹将查案过程一一叙述。 末了,白景懿愤然拍椅:“好一个扈炎,在我眼皮底下胆敢官商勾结!传旨审问扈府上上下下,看还有哪些党羽!茂管竹此次有功,赏黄金三百两,官升正三品。” “谢主隆恩——”茂管竹再行跪拜礼,受宠若惊的他身子微微颤抖。 白景懿身后的老太监看在眼里,面上却毫无表情变换。如此一个小小案子,值得这般赏赐?白景懿所为,莫非就是在堵茂管竹的嘴,让他赶紧彻底了结民间的传闻。施恩未必是好事,不在朝堂之上赏赐,就更为蹊跷。白景懿是在暗示茂管竹莫再深究此事,赶紧借着审问契机断了蔡尚书此中干系。但愿这刑部侍郎能懂,老太监内心一叹,眼珠子偷偷转到魏言身上。 白景懿端正姿势,威严道:“你只言与你一同查案的是个普通布衣,他叫什么?可有背景?” 茂管竹本是不想被攸宁抢风头,才在故事之中将他形象淡化,却还是勾起白景懿的兴趣,想着既然恩赏已得,没了顾忌,道:“永安县清河茶楼的攸宁,公子攸宁。” 攸宁二字一出,几乎所有人心中一咯噔。攸宁,侑凝,两个字读起来太多相像。在加上死而复生的案子,很难让人不往曾经那件事去想。 究竟是天意还是巧合? 在旁端着茶的魏言不慎晃荡了一下杯子,慌忙用衣袖擦拭。引得白景懿瞟了她一眼,意味不明。 “朕知道了,没什么事你就退下罢。”白景懿扶着额头,似乎在想什么。 “是。”茂管竹倒退出而出。 *** 离开永安县十里外的一个山坡。 介生觉得雪葵不可能再来见他了,方打算换个县居住时,清河带着雪葵找上门。始终憋着口气的雪葵旋即扑入介生怀中,又哭又笑。介生摸不着头脑,清河邀请他一同去永安县外走走。 分明是很热的天,日头毒辣,清河所过处却阴冷得很。介生一路都憋着,终于待到三人坐在棵树下休憩,他吞了吞口水,望着不动容颜的清河,试探道:“清先生若是有什么话想同在下说,现下周围也只有我们三人了。” 清河依旧毫无表情地看着介生,令人无法猜测到他究竟在想什么,介生倒是忽而失落,忽而紧张,反将心中活动全全表露在脸上。 气氛异常尴尬,介生等待着清河的回应,雪葵悄悄拽了拽介生的广袖:“不是之前就跟你提过我家主人的性子么,你还是先坦白比较好。” “坦白?”介生更是一头雾水。 清河捋起衣袖,露出条肌肤异常细腻的手,伸到介生面前,意味不明道:“还请介大夫帮我看看,我这病还有没有得治?” 介生心中一咯噔,他曾是大夫这件事,甚至没有同雪葵提过,但看着清河严肃的模样,还是伸手搭脉。不消片刻,他先是狐疑,然后从地上跳起连连后退三步,惊惧得无法说出一个字。 “你怎么可能活着?你是不是想说这句话。”清河缓缓起身,衣袖滑落盖住臂膀,他垂眸看着雪葵:“雪葵和我一样,我们是一类人。” “无怪她从来不让我碰到手腕,可究竟是为什么,这不可能……”介生亦看着雪葵,她正抬头看着他,墨色的发丝在风的吹拂下微微颤动,阳光洒在她的脸上,生出几分透明的意韵。 清河淡淡道:“所以你的确是大夫,为何要假扮成上京赶考的书生?” “我告诉你们原因,你们也能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办到的吗?你们的脉象,我从来没见过。”介生等待片刻,清河没有作答,他叹了口气,便陷入回忆中:“我并非故意假扮,而是为了完成一对病患的心愿。他们是对真心相爱之人,妇人等良人战胜归来等了七年。后来完婚,二人因早年遭遇没法生孩子,我给他们调理身子时,他们视我如同亲生孩儿。我自小无父无母,老夫又酷爱舞文弄墨,我便答应他们上京考个功名回来。” 介生边说着边靠到树干上,怅惘道:“说到底,我和那老夫也是同类人,明明都爱舞文弄墨,偏偏又做着自己不喜欢的事。” “你不喜欢行医?”雪葵觉得行医比读个秀才要来的受人敬仰。 介生道:“曾经收留我的师父和我说过,为医者,不宜过悲,不宜大喜,应时时从容处之,方可救伤患于须臾。可我并不是那样的人,我看清先生倒是更适合行医。” “那位老夫名字是什么?”清河的思维和介生没在一个频率。 “水有为。”介生如实回答,转而问道清河:“清先生能说说关于您和雪葵的故事吗?” 水有为,与水埃一个姓,或许将来能照顾水埃。清河心中打着算盘,蓦地唇角勾了勾,在他漫长的生命中,唯独水埃能够引起他的喜怒哀乐。 他的笑容被雪葵捕捉到,这意味着清河在介生的身上找到了价值,很有可能将来会成为一伙人。雪葵不知是喜还是悲,虽然能够在一起了,却将命运交给未知。 清河接下去的动作也验证雪葵的猜想,他向前几步,背对着介生道:“如若你能放弃考功名,我同意你待在清河茶楼,与雪葵一起。当然我也不会让你白白牺牲,我保证让水有为考取功名。另外,知道三十一年那件事的人,要么加入我们,要么死路一条。” 空气凝滞。 清河道:“你有的是时间慢慢考虑。” “不需要!”介生忽而拽过雪葵的手,将她拉到自己身旁:“都说清河茶楼无所不能,虽然我没真正见过,但看先生如此气势不会是假。能跟随这么个主子,也是我介生的福分。当然,前面的都是客套话,我很早以前就答应过先生,会照顾雪葵一辈子,言出即行。” 他们二人的手,紧紧地扣在一起。 清河用脚丈量着距离,忽而转身,狠狠道:“好,那便看清楚了,我们究竟是什么东西!” 话音刚落,墨黑色烟云倏然缭绕,林中霎时寂静得可怕。正对着介生,清河半张脸的肌肤慢慢脱落,露出坑坑洼洼的血肉,滴着墨黑色的浓汁。他正死死注视着介生,介生不适地皱起眉,心中有个错觉,就好像清河心中有着深仇大恨,可偏偏…… 他将一切藏在华丽外表下。 绿林中墨色烟云缭绕,轻薄却透不进光,清河步步向前,烟云就笼罩而来。介生和雪葵渐渐化作浓重墨色下微小的影子,模模糊糊,而那墨色仿佛须臾间就可将他们吞噬殆尽。 清河履履独行,视周围无物,或者事态根本就在他的掌控中,无须在意。 “你究竟……是……” 介生硬是将未说完的话生生吞下 ,脑袋跟着清河的步伐转动,却被他半人半鬼的容貌震住,咧着嘴,不知该说啥。 “看清楚了吗?”沙哑而空洞的音嗓。 介生艰难地点点头,清河哈出口气,抬手喂自己吞下颗药丸,不消片刻容貌渐渐复原,然而方才黑色烟云所过之处,草木尽灰。 太阳金光再次透入林中,介生觉得浑身绵软,无力支撑后重重落地,他方才究竟看见了什么?是清河?还是一个怪物? “我们出来一整日也该回去了,算算日子,魏言差不多该出宫来清河茶楼。她和攸宁十一年没见,必定有很多话要说。”清河变回风轻云淡的模样,似乎刚才发生事都不过是场幻梦。 雪葵拖起地上瘫坐着的介生,无奈道:“早知道你这么胆小,我就不看上你了。走吧,等你搬来清河府居住,我会慢慢把一切告诉你。” “谁胆小了!”介生蓦地从地上坐起,对雪葵撒娇道:“只要你在我身旁啊,就算是鬼来了,我也得装作天不怕地不怕。” “就知道你是装!” “口误口误,我自小四处流浪,什么怪病怪人没见过,说不定还能把你给治了~” 介生和雪葵一路打打闹闹,清河独自在前,直到回到清河茶楼门口,介生说还需回家乡一趟告诉水有为发生的事,他放弃考功名,还遇到今生挚爱。临走前,介生向雪葵许诺,一个月内定会归来。 二人在大门口你侬我侬良久,久年在旁作呕,最后被清河带走,说是过几日魏言会来茶楼,有件事要吩咐他去办。 第12章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: 几日后,宫中来的轿子果真停到清河茶楼门口,巧的是今日茶楼没有开馆,似乎早已预料到会来人般,久年盛装打扮迎在门口,见魏言从轿中下来,便鞠躬道:“颜娘娘大驾光临,清河茶楼不胜惶恐,娘娘要见的人就在内府,请随我来。” 魏言和挽君互相对视一眼,心底终归对清河茶楼如此有备是不安的,但还是选择跟着久年进府了。 穿过三色珠帘,走过两道游廊,偌大个清府,遇不到几个人。撩起轻纱幔帐,除去几大座异怪的摆件,是间雅致的客房,久年将魏言领入后就退了出去。 候在外头的除去挽君,还有两个小宫女,对容貌姣好的久年指指点点,窃窃私语,久年得意一笑,上前和两个宫女搭讪。 不消几句话,他的手便已搂着小宫女的细腰。 烟雨霏霏,院中红到发紫的拂瑾花若隐若现,映着巍峨远山,重楼深锁,楼上悬了副巨大的墨色珠帘,风拂过,吹得珠帘微微掀起来,叮当叮当伶仃作响。珠帘内似是有人交谈,看不真切。 放眼望至客房,是犹如僵住般的魏言,额头陪着朱砂红的额环,细长的眉,清冷的眼,高挺的鼻梁,微抿的淡色的唇。她愣怔良久,又好比失了魂般转过身,唇角漾出一丝冰冷笑意,淡淡的:“你真的是白寅流,你还活着,我却早就死了。” 屋中静极,攸宁仰头盯着魏言,嫣红的衣裙上是未挽的发,似笼在烟雨里泼墨写意的一方瀑布,齐齐垂在身后,直至脚裸,是疏理了十一年之久的情思,剪不断,丢不下。 “白寅流十一年前就已经死了,我是攸宁。”这句话,他已不知道说了多少遍。 “攸宁,你给自己取的名字是为了纪念你的母妃侑凝。我对不起她,所以即便知道我成为白景懿的妃子,你都不曾想着来见我。”冰凉的泪,毫无过程的顺着魏言的脸颊流下:“你恨我,如果不是我没能将信送到,你就不会被白景慕的人带走,就不会……断了双腿……” “你有你的生活,我有我的清河茶楼,早已陌路,何必相扰。”攸宁复点燃几盏灯,关上最后一扇窗以免雨水打入,淡淡道:“原本的我不打算纠结往事,你却主动找上门来。清府不是想走就能走的地方,告诉我,十一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。” “在你的心中,我还剩下多少?”魏言瞬间觉得自己冒着风险出宫不值当。 “十一年了,再深的感情都会被磨淡,遑论我们那时候还是孩子。”攸宁想到那段生不如死的日子,他醒来后第一个听到的消息竟然是魏言成了生父白景懿的妃子,简直天大的笑话。 魏言抬袖抹去眼角的泪,深吸口气道:“想知道?好,我原原本本告诉你。” *** 魏言,刑部魏尚书爱女,比白寅流尚年长四岁,二人却是自小一起长大,可谓青梅竹马。事发那一年,白寅流九岁,魏言十三,白钦帝病危,皇权几乎交由太子白景慕,已然是个傀儡皇帝。 天色渐渐暗下来,白钦帝在书房写下最后一道圣旨,抬头往前看,视线尽头处,一盏微灯。远处依着屏风的是个两个侍女,与夜色融为一体。白钦帝轻咳嗽一声,对着身后的湍公公道:“你说,他们两个会不会也是太子的人。” 湍公公微微作揖,不语。 “孤真是万万没想到,原来一切都是太子步步精心设计,他残害同胞兄弟得来太子之位,待孤醒悟过来,竟然连孤都敢软禁。孤血海里打拼来的江山,竟要交给白景慕,孤怎么就立了这么个狼心狗肺的儿当太子。”话毕端起桌上满杯清酒一饮而尽,向后踉跄几步,眸色冷淡,嗓音透出森寒之意:“这道废太子的圣旨,无论如何都是传不出去了。孤累了,扶孤去养心殿。” “喳。”湍公公一如平常将圣旨同奏折收起,扶着白钦帝缓缓走出书房,深深叹了口气,安慰道:“皇上样样劳神,身子怎么能好。哪个朝代没有夺嫡,太子有勇有谋,皇上理当安心才是。” “原来你也是太子的人。”白钦帝一脸震惊。 “奴才不是,除去皇上,谁都使唤不了奴才。”湍公公意味不明笑了笑:“俗话说的好,善有善报恶有恶报,白景慕当上太子,难道不是皇上的报应?” “你!”白钦帝震怒,片刻后还是长叹口气,让湍公公搀着他往外走:“起初孤也是这么想,毕竟白景懿不懂争性子软了些,才最终同意立白景慕为太子。可如今看来,还真是孤的报应。” 行至看台,白钦帝驻足遥望,宫灯拉开十里长,如网交织在皇城,道:“想必这下面都是太子派来的人,等了有几日了,都在等我孤驾崩。”蓦然长叹:“孤错了,大错特错!” 这一声长叹倏然响起在养心殿,文武百官跪拜声之中,是妃子们一声又一声痛彻心扉的哭声。白钦帝驾崩前口谕废太子、立白景懿为太子,这道口谕自然是传不出房门。气氛凝固的屋内,尽全是太子的人,只跪着两个不知情的妃子和几个小太监,谁也没有在意到其中的一个小太监不见了。 与此同时,歆安宫内。 “魏言,什么时辰了?”端立在窗前的女子,眉不是很细长,秋眸含波,虽身着一身水绿色衣,袖口处却绣着重瓣的拂瑾花,修长手指捏着一封信。 “回凝娘娘,酉时。”魏言绽开笑脸,她欢喜极了白寅流,凝妃同意她常来歆安宫,她便连带着欢喜极了白寅流的生母侑凝。 侑凝瞥眼窗外,尽全是白景慕的人,她连赶去养心殿的机会都没有,再扫眼望不到尽头的拂瑾花,冰冷视线如跗骨之蛆:“今早让你浇的花,都浇过了吗?” 魏言肯定道:“回凝娘娘,都浇过了。” 得到回答,侑凝将信交给魏言,偷偷在耳旁语,命她抄小道去找梁大将军,务必在半个时辰内将信交给他。魏言不明所以:“那娘娘您呢?” 侑凝自顾自冷笑一声:“看到外面那么多人没,他们都在等我。太子登基,必会趁机杀了景懿与我,与其等着被杀,景懿早已准备好谋反,我们唯独放心不下的就是寅流,你一定要让梁将军保证他的安全。” 语罢,侑凝让魏言从后门带着信离开。然后侑凝独自推门而出,在外的人直接反扣住她的双手,像押犯人般将她往摘星阁押送去。 惊鸿、喧嚷、枉然。 头顶处浓云渐散,千河沉寂,银星缀空。 浩大的哀钟自高处传来,沉痛响彻天际,缭绕在整个皇城,是白钦帝驾崩的丧钟。侑凝抬着头,一路低哼着曲。 “死到临头,还挺乐呵。”押送着魏言的人很得意。 嘲笑之中,一群人到了摘星阁顶,放眼望尽星火,一地斑驳光晕铺成迷离曲折的路,直通养心殿。站在至高之处,整个情形尽收眼底,白景慕的人把白景懿的兵困在外围,从后宫直至摘星阁,都是白景慕的兵。 废太子的口谕传不出养心殿,只要白景懿一旦攻入,白景慕就可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指责他谋反,白景慕就彻彻底底没了后顾之忧。而她侑凝,便是这关键的一步。 侑凝被逼到摘星阁边缘,依着夜风,能依稀看到人群最前的白景懿翻飞的甲裳,他似乎在咆哮着什么,却因相隔太远,分毫都听不到。 但她不用听也能猜到,一定是白景慕的人拿她威胁景懿,一旦出兵就会杀了她。 活人能够成为人质,死人就不一定了。 侑凝早已料到白景慕的心思,她终于停下哼曲,双手握上挂在面前的白绫,沉声道:“景懿,此等瞻前顾后怎能成大事,你若早知不争也得争这个道理,我今日也不至于走上这摘星阁。所有人都疯了,你我都已无路可退,倘若我的死能够让你放手一搏,让你冲入养心殿,便是死,也值了。倘若你真的爱侑凝,事成之后,一定要去找到我们的孩子。” 这段话,她含泪说完。 蓦地,她趁着旁人不注意,将白绫套上脖子,踢走了脚下的凳子。 周围人本该有时间将侑凝救下来的,她的袖中却在此刻滑落出一盏火灯。也是,在这灯火交织的夜晚,谁又会在意到她袖中暗藏的一盏。 这一盏灯不够大,从摘星阁翻滚着落下,落至摘星阁下的拂瑾花海,霎时便燃起熊熊大火。火势似是有规律般,将一大部分白景慕的兵,将将好围困住,却又失了控,不断有人烧身,发出痛呼。 “油!花上怎么会有油!” “快去禀告太子,出事了!出事了!” …… 燃烧着的拂瑾花瓣飘在整个皇城上空,满城点点金灿。 纷乱之中,没人注意到侑凝,窒息感渐渐浮上,她几近哽咽:“哪个人……生来、没有爹娘疼……却要为了无端的争斗……成为牺牲品,我自知罪孽深重……以死谢罪……景懿,来世再见。寅流,来世再见……” 她一点点无法呼吸,直到死去,目光都锁着远方的白景懿。 皇城被火海吞没,迷幻的光影将周遭照得通红。夜幕下窜起无数火舌,张着血盆大口妄图吞噬一切。 火势凶猛,这情形是烧上个把天都不会停下。耳畔不停传来呼喊求救声,黑夜里听来确是十分瘆人。 白景慕未算到会有如此大一场火,站在高阶之上指挥禁军灭火。混乱之中有人在白景慕耳旁语了句:“那个消失的小太监被我们找到杀了。” “做的好,谁都别想去取来废太子的圣旨。我虽不知圣旨藏到哪,却能杀死取圣旨的人。”白景慕自负道。 来报人似乎有所犹豫,欲再说什么的时候,白景懿领兵冲了进来。 白景慕呵斥:“白景懿!父皇将将驾崩,你就领兵谋反!来人,给孤扣下!” “孤?”白景懿凛冽的眸子,死死盯着高阶之上的人,冷嘲道:“父皇尸身未寒,你就自称孤。”他走到文武百官最前,威严道:“今日,我便是谋反!不让这样的人得到江山!” 霎时,议论纷纷,灭火的禁军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,忘了灭火,僵在人群中间。 白景懿继续道:“是非对错都在心,我白景懿不怕留下千古骂名,你们还怕什么!” “反了反了反了,我的兵在哪!快给我把这逆贼扣下!”白景慕三步并作两步往高阶下走去,义正言辞高呼:“我才是太子!我才是皇帝!” 白景懿缓缓取下头上盔甲,散落的发在火海中疯狂挣扎,却屹立着,好似永远不会倒下一般,盯着持剑步步逼近的白景慕,冷冷道:“兄长,我是你最后一个兄弟,你连我都想杀死。” “慢着!圣旨在此。” 气氛凝固之中,一道清丽的音嗓划破苍穹。魏言轻纱红裙被星火烧出若干个小黑骷髅,她咳嗽着,淡淡的眸色略显惊慌疲惫,又一声:“废太子圣旨在此。” 白景慕愣顿,转身看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魏言,又看到手中金灿的卷轴,喃喃自语:“不可能,这不可能……” 当年魏言带着侑凝的信去找梁将军,怎么就突然拿着废太子的圣旨出现在众人面前,其中发生的事,只有魏言知道,也正是因为此,造成她后半辈子的悲剧。 第13章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: 清府。 天色不算暗,客房内已燃起蜡烛,烛光透过鎏金灯罩晕出淡黄光圈。 “这封未能及时送到梁将军手中的信,我一直收着。”魏言将熟悉的信递出,安静置于桌上,道:“现在物归原主。” 攸宁依然收起信,并没有打开,冷冷一笑道:“原主?母妃尸身都凉透了。十一年前,母妃分明是让你去送信,你怎么会拿着圣旨出现在养心殿?” 魏言幽幽道:“凝娘娘一心想着帮白景懿谋反,命我用油浇遍拂瑾花,之后抄小道去送信。可她没有想到,白钦帝驾崩前,就已把一切安排妥当,偷偷送圣旨的小太监若不是因为火势绕了道走,也不会被杀。” 魏言垂下手臂,看起来又萧索又难以捉摸:“那一场火,让不少人走了平时没人走的小道,我躲在暗处,亲眼看到小太监被白景慕的人找到杀死,他临死前将圣旨扔出,偏偏落到我跟前。我凑着光亮打开一看,竟然是废太子的圣旨……” “所以你擅作主张去送圣旨而不是信,白景慕的手下竟然也没发现你。”攸宁觉得真是事实弄人。 “当时情况那么混乱,谁又会料到暗处多了个人,待他们杀虐完小太监后,我已跑远。自然,圣旨也被我带走。”魏言干涸的眼角再次变得晶莹,颤音道:“我以为只要我将圣旨及时送到,所有人都不用死,事情可以和平解决。寅流,你可知道,我如今的局面,都是我亲手选择来的。” 魏言的出现扭转局面,也正是因为这件事,白景懿登基后,纳魏言为妃,晋魏言的爹爹为刑部尚书。 “寅流,我谁都不恨,只恨命运弄人,这十一年,我是怎么过来的,你可知道……我还爱着你,你可知道……”十一年,那么多的日日夜夜,她都活在自责的痛苦与懊恼之中,不得一日解脱。她拥有所有妃嫔都羡慕的千万宠爱,却无一人知晓,这些宠爱,好比一把把尖锐的刀,刀刀生生刻在心口上。 殷虹凄厉,犹若泣血。 “痛苦……是什么……”素来温文尔雅,风度卓然的攸宁有了丝动容,心绪一层一层缓缓压上来,心中五味夹杂,多年前的伤疤犹如得到新的力量,剥落外面的痂疤,越发得红熠熠。 真相大白的这一刻,他忽然感到莫大的痛苦,好比错骨分筋,从身到心,痛不欲生。颤抖之中,他将手捂着心口不停抽气,一夜之间,他什么都没了,他的娘亲,他的爱人,他的双腿,原本属于他的一切…… 一切的一切,全没了。 终于,有眼泪流出,是积压了十一年的泪,苦涩无比。 清河茶楼,二楼雅阁内的人影倏动,带起墨色垂帘叮当。 银的月,寂寥的夜,窗外冷雨潇潇,树影婆娑。清河躬身作揖,对面的人一半隐在明明烛光下,一半掩在梁柱阴影里,气质凛凛,透着非凡气息。 “话已至此,白景帝若还是执意要见攸宁,就随我来罢。”清河倾身摆出有请的姿势,姿态却犹若天人,嘴角扬起。 魏言和白景懿一前一后相继赶到清河茶楼,只不过一个由久年接待,一个由清河接待,这也是之前清河关照久年做的事,他预料到二人都会来,必须先将他们分开。 白景懿知道魏言在内府,故意放宽时间给她和攸宁,在同清河几番交谈之后,隐隐对这个男人有了几分揣测。 伴着叮当声,雅阁的垂帘再次打开,进来的是白景懿和清河。 魏言慌忙下跪,不言不语,将头深深埋入发间。而攸宁此时此刻呆愣,发红的眼眶死死的注视着眼前人,隐着吞噬什刹海的欲望,可偏偏,一个字都说不出来…… “白寅流。”三个字,穿越了时间的长河,从白景懿的口中,生疏吐出。 守在门外的久年生了兴致,正想着进来看戏,被从内步出的清河蓦然拽住,倒退出了客房。 “走罢,让他们三人叙叙旧,出了清河茶楼,就再没有能让他们敞开心扉谈话的地方了。”清河最后看了眼,没再去听他们之间会聊什么。 长长的游廊似是没有尽头,漆黑的夜空里无根水似千军万马奔腾之下,浇在整个永安县。 一场滂沱大雨,山峦如巨兽横亘眼前,湿淋淋张开血盆大口,而院中的拂瑾花在暴雨中垂死挣扎,被雨点打得零落不堪。狂风从耳畔吹过,撩得雨滴倾斜,砸在身上,一层层浸入肌理落进心底,冷如寒冬里结冻的冰凌。 这场无尽的雨,再现了十一年前浇灭皇城大火的雨,冲刷荡涤岁月。清河好像又看到自己横抱着年幼的白寅流,背着火光远去,一步一步踏入命运的泥潭。一路上,溪水寒泉,荒鸦惊起。整座林子都萧条的可怕。 浑身是伤的白寅流瑟瑟发抖,感到冷雨和着泥浆严丝合缝贴紧了身体的每一寸,冻得整个人只想缩成一团。他忽而闭眼忽而睁眼,看着天神般男人,有那么几缕湿透的发垂到自己身前,带着清清的香。他咬咬牙,默默的安慰自己,雨过了就好了,雨过了就好了。 然而这场雨终是停了,白寅流却没能从雨幕中走出来。他把真正的自己锁在十一年前的大雨之中,自此化名攸宁。 清河望着雨幕,良久,极轻的一声:“至少从今以后,他可以像个人一样活着。” 久年微微思忖,道:“攸宁活在阴暗中太久,我每次看到他冲着我人畜无害的笑,整个都会难受很久。清先生此次为他大费周章,希望他能懂。” “为了他?”清河不满于久年这一结论,绿眸中结印片刻闪烁:“世上那么多真相未必比骗局好,攸宁本只是恨已死的白景慕,如今呢?我亲手雕凿了他,太了解他,十一年积压的恨意,不会轻易消失。” “……白景帝?”久年试探道。 清河点了点头。 “清河,你究竟想做什么?”久年心中震惊,原来清河这么做,不仅是为了让父子两团聚,更是为了让攸宁恨白景懿。原本不相见不相扰的关系,如今看来,已经变成说不清道不明的羁绊,这未必是好事。 “不仅仅是我,千千万万的精怪,都需要一个认可我们存在,容许我们行走在阳光下的帝王。”见久年略吃惊模样,清河毫不在意的笑着:“当然,这是后话。就眼前而言,攸宁自此之后是我清河真正的辅右。” “就眼前而言?”久年更是不解。 而与此时,雪葵不知从哪窜出来,一脸闷色的嘟着嘴,来来回回拽着清河的衣袖,抱怨道:“主人要有辅右了,雪葵不开心。” 清河好笑的拨弄雪葵歪歪的发髻,修长的手指在黑发中更显亮白。颔首看着雪葵,面上满是怜悯:“你都找到介生了,我就不能找你的攸宁哥哥当辅右?” “听着是有几分道理。”雪葵收手,歪着头,黑茫的眸子映着远处房中闪烁烛光,假装老成道:“好罢,雪葵原谅主人了。” “小雪葵,我们在谈正事,一边玩去。”久年打发道。 引得雪葵不满,叉腰道:“臭人久年,你还没我了解主人,我为什么要走。主人的目的你都不知道,是摘星阁,你真笨。” 摘星阁,若不是从雪葵口中说出,久年还当真是无法肯定,他顿了一下:“并非是我笨,而是我怎么都不敢相信,清先生还放不下水埃……” 清河冷冷道:“久年,你的话有点多了。” *** 白景懿归皇城后的第二日,便下旨拆除摘星阁。存在将近三十年的摘星阁突然遭此厄运,宫里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只有魏言对着灰尘漫天飞扬的摘星阁默默流泪:“都结束了,凝娘娘,你说,命运怎就这般弄人。” 她缓缓关上窗,苍白的脸色,从未有过的冰冷神情,就像严冬里一潭冻结的深水,僵硬启唇,哼着曲: 皇城禁、星阁锁。 凭轩栏、听雨歌。 辗转红尘梦,渡尘、拂帘、云遮处。 等不到的是归人,化不开的是执愁。 青山妩媚,韶华负累。 胭脂泪,明明灭灭人独悴。 望断来时路,盛极终荣衰。 日子的流逝就像树上的叶子枯萎发芽,发芽枯萎,转眼次年九月,皇后大办生辰宴,留皇上连住三晚。生辰宴结束之后,宫中另外一个大节便是重阳了。 至于为何拆除摘星阁,只有太史令明白,他厚厚的史书上少了那么几页,侑凝的存在被统统抹去。攸宁成了魏娘娘的养子,被接入宫中,特赦令牌可以随时进出皇城。 有一个仅仅比自己小四岁的养子,魏言在后宫的日子更不好过,但对于清河,却在皇城多了个更为有用的眼线。 攸宁对着清河饮尽杯中茶,茶杯扣在桌上,烛火晃了晃,轻笑了一声:“清先生,宫中有新鲜事,扈县令供出了蔡尚书。” ——第一卷完—— 作者有话要说: 终于把第一卷坑完了,余妻一定会把它写完的,虽然写它的时候真的很痛苦,脑细胞都不够用了。第一卷还是有点懵懵懂的感觉就对了,第二卷会揭示更多。总而言之,这个小说就是不停埋线索,一层套一层的算计,会越来越精彩哒~ 第二卷:雪葵 第14章 引子 引子: “带我出去……” 一只枯木般的手抓上白袍,纤细的臂上满是伤口,一道又一道已不再流血,而那些开着的口子却疯狂地笑着。 他本极不喜血腥,遑论处在这满地蛆虫的骨堆里。他迈开脚步向前,脚腕却被死死钳制,愈是挣扎,那只手便抓得愈发用力。 腥稠湿滑的血水染上他的脸,他终于垂眸,看到血垢满面的她,脸上的神情又凄惨又恐怖又诡异。 第15章 第一章 第一章: 皇城拆除摘星阁后连着好几日落雨,包括永安县,包括离永安县很远外的介生家乡。换作是皇城和永安县,落雨也不至于影响出行,临安县就不行了,远近都是黄泥巴地,水有为一早出门至酉时都未归。 晚来天再欲雨,阴沉的云团黑压压地低垂,临安县的黄土路上,遥遥地走来一个人。 水有为嘴里哼哼着小曲儿,一步三晃地走着。介生离开后,水有为早年出战时留下的老毛病又犯了,每逢腿疼得不行,他都得喝点酒来止疼。这不他喝了两碗酒才回来,黄汤下肚,走路已有些不稳,看看天色阴沉怕是要下雨,脚下忙紧走两步,想着赶紧回家去。 岂料他才又小跑上几步,苍穹里忽然一声惊雷骤响,将水有为近前的一棵大树生生劈成两半!水有为吓得一个趔趄,那雷火在瞬间点燃了树,噼啪哔嚗之声不绝于耳,豆大的雨点便接着从天而降,迅速将他浑身上下浇了个透。 水有为忙拔腿就跑,黄土泥泞,一个不慎便摔倒在地,沾了一头一脸的黄泥汤。待他爬起身来抬头一看,却是吓了个半死,原来空落落的前方,蓦地出现个身形高大的黑影! 水有为虽然早年出战,骨头里还是个秀才,这一下他又惊又怕,临安县的土路他走了无数遍,怎地今日平白多了个黑影?一动不动的是人还是鬼?满天惊雷骤雨,这样恶劣的天气,便是常人也要心中打鼓,可那黑影却无视周遭一切毫无动静,莫不是已经死了? “你是谁!是人是鬼!”水有为战战兢兢地走过去,以手挡着眼前的水珠,定睛一看,竟然是个容貌惊人的男子,他浑身已被雨水淋湿,淡金色的衣边却闪着耀眼的光芒。 “你是谁……是人是鬼……”水有为再次试探一声。 男子略微凉薄的淡唇抿着,他最后垂眼而过水有为,避过他紧盯的视线转身而走,眨眼功夫就消失在浓黑的雨幕中。 水有为心中打鼓,平白出现个这么样的人当真是奇怪至极,心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还是赶紧回家得好,方迈步的瞬间看到方才男子站的树旁有个小姑娘!看着约莫二十左右,被泥水浸染之下是张精致的脸,身着嫣红长裙,妖娆而诡异地旖旎一地。她睡得很沉,像婴儿一样蜷曲着身躯。 水有为心中念头飞转,莫非方才那人是让他来救这个小姑娘?她是不是遭遇了什么,或是受人追杀? 罢了罢了,谁让给他撞见,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,先把小姑娘背回家再说。这么想着,水有为将女孩背上,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劲让他甩开步子奔回家中。 回到家中,水有为的老妻剔亮了油灯给女孩擦拭,才发现她手中紧紧握着张纸。好不容易将纸抽出,上面赫然写着: “她叫水埃,救救她。” 再将纸翻转过来,写着每月必须按时给女孩服用龙涎药,才能保住性命。 “这……”水有为和老妇互相看看,又低头看看,还是觉得这么白净一个姑娘,必须得救。 *** 水有为捡到水埃的事情很快在临安县传开,老夫妇膝下无子,先是认了个义子,现在又快多了个义女,究竟是祸还是福,众人各持己见。 外头议论得火热,水有为却也不管那些闲言碎语的,他愁的是水埃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,什么都得从娃娃开始教。当然他也算是县中比较有文化的人,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,他一一上门要求不要把此事传出临安县。毕竟水埃来历不明,万一真的招惹杀身之祸就麻烦了。 临安县民风淳朴,乡亲之间也很团结,一日又一日,日子就这么太平无事地过着。水埃毕竟不是孩子,学起东西来也快,不出半月已经能够和正常人一样生活。水有为老妻更是把自己年轻时的漂亮衣服全部拿出来给水埃打扮,把她视同亲生女儿般疼爱。为此,她还故意捉弄自己:“介生认我当娘,我也没如此疼爱过他,他若是回来看见,还不得气死。” “他一出去考功名,猴年马月才得归。听我说,男娃娃就该出去闯闯,强迫留在身边反倒是害了介生。” 水有为此话一出,次日清晨介生便突然出现叩响家门,迎出去的水有为一脸震惊:“你不是去京城考功名了吗?怎就突然回来了?” 介生赶忙下跪,拱手表示歉意后方起身,道:“义子介生恐有负爹爹所望,已决意不再考取功名。” “为何?可是路上发生了什么?”水有为刚发出追问,屋内听到动静的水埃和老妇相继走了出来。 介生目光落到陌生的水埃身上,水有为将三人推入屋内:“进屋慢慢说。” 屋内,由于多出一个水埃的原因,原本留给介生的一间房已被改成闺房,水有为觉得对不住介生,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开口,倒是老妇坦然的多:“是这样的,半个多月前,有为在泥路上捡到水埃,她可能是家中遭到变故,为了活命被扔在那儿。我们本想着等她醒来问清楚,谁知她什么都不记得,一个小女子无依无靠,我们就打算先养着她。” 有了老妇的解释,水有为接着道:“是我们对不起你,如今你突然归来,家里头什么都没有准备。” 屋内确实什么都没有,曾经还有个属于介生的落脚地,如今多出个小女子,怎么待都别扭。介生偷偷瞟了几眼水埃,觉得她虽然长得白净,总少了几分生气,没有雪葵来得美。不过也好在多出来个水埃,不然他还真不好意思离开临安县。他咳嗽了声,故作镇定道:“是我对不起你们在先,实不相瞒,在我去皇城的路上遇到伊人,我已向她许诺照顾她一辈子。此次回来,一为请罪,二为告诉您老,我放弃考功名,今后长住永安县。” 水埃给三人倒了杯热水后就离开去了厨房,老妇蓦地握上介生的手,满脸惊讶:“好端端的怎么会这样,今后不回来看我们了?”她的情绪有些激动,被水有为扯回手。 介生拱手道:“并非如此,将来我会带着妻子常常回来看望您二老,一日为父终身为父,我怎么会忘了你们。” “就是,你在乱想什么,介生能够找到陪他走完后半辈子的人,我们应该高兴才是啊。”水有为琢磨了下,转移话题道:“对了,你出去后,千万别对外县的人说临安县有个水埃。” “为何?”介生不解道。 “我们怕万一有恶人在追杀她,惹祸上身就不好办。你不是精通医术吗?帮她看看能否恢复记忆,若是能想起来,事情就好办了。”水有为不算聪敏,做事却很谨慎,心地也足够善良,当初介生也是满意这对老夫妻的品质,才答应他们当义子,如今他们收了个义女,也理当帮忙。 四人饭后,介生便替水埃搭脉,他以为水埃会是一般的受惊过度导致失忆,搭上脉的瞬间整张脸面色都变了。水有为以为病情严重,追问介生好久,介生只是回答四个字:无能为力。 此中原因只有介生清楚,水埃的脉象和清河太像了,触及的瞬间,他能感受到亘古的光阴从指缝中偷偷溜走,或轻缓,或疾急,他们始终沉睡在一片黑暗不辨日月的混沌里,抛却过往,遗忘光阴…… 介生在心底倒抽口凉气,或许他从第一眼见到雪葵的那瞬间开始,他便和清河茶楼脱不了干系了。包括身边每个人的命运,都会随之改变。 这个水埃,她又会是谁? 水埃歪着脑袋看介生,眼里像是蕴了一江春水,美得连天边的星辰也要忍不住坠落期间。 分别的时候,水埃最后追了遍介生:“我还可能恢复记忆吗?” 介生郑重地点点头,对着水埃,以及身后的老夫妻道:“我会住在永安县的清河茶楼,今后你们无论遇到什么困难,都可以来找我们,清河茶楼有求必应,什么都办得到。” 语罢,介生翻身上马离开。 *** 诡异云蠕动着遮掩黄月,昏黄黯淡中隐约透着淅沥秋雨。雨水带着深秋凛凛凉意,从屋檐上坠落下来,滴落润入深棕泥土。 “水埃!” 清河惊慌声响起,他侧靠在极简的床榻,被汗水浸湿的墨发贴在渗白的脸上。 黑暗中倏然亮起一盏明灯,有一缕月光倾泻入内,恰巧落在来步人跟前。 雪葵身着碧绿的襦裙,脚步生莲,腰间环佩叮咚,就这么坐到榻边,眼睛大得仿佛能把人吸进去,笑起来的时候整张脸都在绽放:“主人,又做恶梦了?” 清河一双淡绿的眼眸深沉透彻,恍惚间竟有种让人难以直视的力量,雪葵看着他,看着他肃冷面容,是隐着心底的惊涛骇浪。 “介生回家乡至今未归,攸宁哥哥也当上宁王,不能常住清府,府里少了人冷清不少,就连臭人久年也这么觉得。”雪葵点上一旁灯台后,一只手托着下巴,侧着脑袋蹲在榻边,道:“主人难眠,雪葵给主人讲好玩的事?” “讲罢。”清河心底松了松,闭目养神,毫无血色的面容又苍白了几分。 “我离开万绝谷底时带了些断肠草种子,出于收藏将它们放在拂瑾花粉中,去年又将它们种下,一月前竟然结果了。”悉悉索索,雪葵从香袋中倒出几颗棕褐色的果子:“就是它们。”语罢,毫不犹豫一口吞下。 “你在做什么!”清河见状立刻从床榻上起身,翻捣屋内的柜子找着个黑色的瓷瓶。 “我没事。”雪葵立到清河面前,上上下下蹦跳以证明,笑道:“拂瑾花粉染过的断肠草种子,加上我身上原有的毒,竟然可以以毒攻毒,我服下后还舒服不少,是不是很好玩,哈哈、哈哈哈。” 然而这件事并不好笑,清河凛冽的眸子盯着雪葵,敛下情绪,怔怔道:“如果你从不把自己的命当做命,我当初又何必将你从万绝谷底救出。” 乐呵着的雪葵瞬间冷静,懦懦道:“雪葵休息去了,明日还要出发进宫。”落语,一溜烟没了踪影。 灯台烛火再灭,黑暗中的清河久久无法入眠,心中盘算,脑中挥之不去三个字:拂瑾花。 窗棱无征兆的吱呀一声,整个屋子随之陷入死寂。 第16章 第二章 第二章: 介生按照约期回到清河茶楼,雪葵亲自下厨,当然最后吃完的只有介生一人,按照他后来的解释:我是个大夫,什么毒物没吃过。 晚膳后,清河安排介生今后与久年一同打理茶楼,久年满脸不屑:“看他嘴不能说,肩不能担,今后又得多个麻烦。” 结果被雪葵追着满茶楼打。 介生倒是没放在心上,摆弄起台上的各种乐器,随手拿起的几样都能轻松弹奏出美妙的曲子,另众人禁不住停住手中动作去听。末了,雪葵激动地迎上去,介生无奈笑笑:“说书确实不会,吟诗作画、弹奏演练还算拿得出手。” “介生,你怎么可以这么厉害呢!”雪葵已然沉迷其中。 久年嗤着下唇,故意学雪葵说话,发出阴阳怪气的声音:“哎哟~介生~你怎么可以这么厉害呢~” 众人憋着笑,雪葵走下说书台,气呼呼道:“臭人久年,你除了张三寸不烂之舌,什么能耐都没有,成天就会吹牛调戏小姑娘,你就是嫉妒!” 久年来了气,插着腰步步靠近雪葵:“哈?我嫉妒?像我这样集智慧与美貌一身的人,还会嫉妒别人?开什么玩笑。” 眼看二人又要打起来,介生慌忙步到二人中间:“好了好了,一人打我一拳消消气。”他本是说着玩玩,没想到两个怒气中烧的人真的把拳头挥向了他,片刻前两个人绕着茶楼跑的景象,现下变成三个人绕着茶楼跑。 茶楼内炸开了锅,将一切看在眼里的清河无奈摇摇头,拂袖离开。他预料到攸宁离开茶楼后,雪葵和久年必定会天天吵架,以为找到个介生能压制住这水火不容的两人,如今看来是不可能了。 真是失算,失算啊—— 哐当。 无意间被踢飞的茶杯落到清河跟前,险些砸到他的脑袋。气氛瞬间凝固,行至门口的清河缓缓回身,却看到三人互相指认凶手,均是一脸无辜的表情看着他。 清河本是想缓解气氛,说出来的话依旧冰冰的:“我看着很可怕?” 然而无人敢回答。 “雪葵,介生初来清府,你带他尽快认识府内之人。”说完这句,清河背过身离开,所有人都尊敬他,所有人都畏惧他,他早已没有一个可以好好说话的人了。 清河离开后,原本混乱的局面也终于收住,雪葵领着介生离开,在茶楼和府邸里里外外走。 清府算得上永安县大户,前一半用作两层茶楼,底楼搭建戏台用于久年说书,台上摆着案桌和屏风以及各类乐器,台前是客桌,后方是厨房。茶楼二楼有几间雅阁,位于过道末端升降梯处的雅阁是清河常在的地方。 茶楼后方是居住用府邸,不对外开放。刚进府门是面纯白色萧墙,两边抄手游廊,中间是个小花园,有花有树有假山和小桥流水。再往内走,是对外待客用的正厅,正厅后方是厢房,从左至右分别是雪葵的、久年的、清河的、攸宁的,再往后便是下人住的后置房。 介生指着正中的一间厢房,不解道:“怎么还多出来一间?” 雪葵故意避而不答,拉着介生的手往自己厢房走:“厢房大得很,我很早就让人隔出来一进给你用,跟我过来瞧瞧。” 介生没有再追问,毕竟他该知道的,雪葵肯定会告诉他。二人到了厢房后,雪葵便拿出笔墨开始解说清府的人。 先是清河,雪葵评价道:“记得了,在清府唯一不能惹的就是主人,否则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弄死你,到时候你还帮着他数钱。当然了,主人是大好人,别看他冷冰冰的没什么感情,心底为每个人着想。” 而关于久年,雪葵便没什么好话:“至于臭人久年,他就一水性杨花的男人,打扮浮夸、脾气又差,光我知道的小情人就不下十个,你以后也少跟着他,免得被带坏。” “怎么会,我眼里只有你。”介生宠溺地抚摸着雪葵的头。 雪葵又在纸上写下攸宁二字,犹豫道:“我还是喜欢喊他攸宁哥哥,虽然他现在入了宫成为宁王,偶尔还是会回来,主人也把厢房留着。攸宁哥哥身世不好,总是不开心,现在没我陪着他,真怕他会在皇城越来越不开心。” “人各有命。”介生拿过雪葵手中的笔,在纸上写下他们两的名字,然后画了个圈,把所有人圈在一起:“只要大家的心在一块,到哪都一样,不是么?” 一句话把雪葵哄笑,介生搁下笔,他忽的握上雪葵手腕,郑重道:“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些,葵儿,他人都与我无关,告诉我,你究竟得了什么病?” 一道惊雷落下,雨点重重捶打瓦檐,雪葵猛地抽回手,似乎在害怕什么。窗外冷雨潇潇,树影婆娑,介生几步上前抱着雪葵:“我不会嫌弃你,我想治好你,我是大夫,什么怪病没见过。” 怀中的人细细颤抖,她的恐惧都写在脸上,看着介生,看着暗淡的光映出他深似海的眸色,忽的,再听不到落雨声,而后慢慢,泣出心口的眼泪,翻手搂上了他。 “不是病,不是病,是毒,永远都治不好的蛊毒……”雪葵哭着,声音哽咽:“主人和我都中了水蛊,我们要不停服抑制药才能活下来。” 无怪他们的脉象是那么紊乱,无怪他们的脉象一看就是中毒已深,天底下还有如此奇蛊?介生甚至都没有听过,他震惊万分,抚摸着雪葵后背,轻轻道:“蛊毒发作的时候会疼吗?我要怎么才能帮你们?是谁害你们?” 她摇头,泪水滑下脸庞,昏黄烛光映着凄清深冥的双眸:“主人那么厉害,如果能报仇,他早就报了。” 介生启唇,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寂寞:“我真没用。” 泪水湿润眼眶,雪葵眼中一片酸涩疼痛,她用力闭了闭眼,却只觉得眼前介生的身影愈发模糊起来,她竭尽力量拽着那片青衣,指甲嵌入掌心…… 她没有未来,她无论如何都不敢告诉他。 “别哭了,从今往后我都会陪着你,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嫌弃,知道么?”介生说着将雪葵紧紧扣入胸膛。 雪葵眼前骤然昏黑,她感受到自己倒入了一个温热的胸膛,而后执拗地伸手去掰开臂膀,却猛然被拥得更紧,心底有怪异的情愫在决堤,她听到自己微哑的嗓音:“求求你,别丢下我……” 介生语声变得温润,再开口时,已经掺杂了太多隐忍:“我这一辈子,最讨厌的事就是抛弃。我自小就被爹娘抛弃,是师父将我养大,可是师父因为一次错误服药也将我抛弃。后来我浪迹天涯,想的就是找到一个人,找到一个家,能够陪我走完后半辈子。” 雪葵的身子倏然一震,原来介生的身世不比自己好,也难怪主人一眼就会相中他。 “路过临安县时,我遇到水有为夫妇,他们收我为义子,我当时是有多么开心,你没法想象。可是后来我渐渐发现,水有为想让我考上功名,他想让我出去闯,不需要我的陪伴。”介生仍想说些什么,心跳紊乱得很,有些语塞。他静了静,忽然开口:“不过现在不一样了,我有清河茶楼,我有你,葵儿,别丢下我。” 同样的话从介生口中说出来,雪葵感觉到心头有酸涩的东西翻涌,她似乎看透怀抱着她的男人,却又怎么也看不透,有层薄如窗纸的东西将他们隔开,极其微薄仿佛轻戳可触,又是那么得黝黑,望不到彼此,透不过来光亮。 *** 清府的秘密还有很多,介生不便急于深究,他也害怕自己的接受能力有不够的一天,凡事都得一步步来,毕竟他要陪雪葵很久、很久。 自从来到清府,介生也渐渐发现清河在永安县的名声有多好,虽然为人冷酷神秘了些,是个除恶扬善的好人,尤其在扈县令下台后,百姓茶余饭后都会说上几句感谢清河茶楼的话。 永安县没了县令,清河也没有着急的意思,久年追问时,他只是镇定回答:“急什么,永安县令我已有人选,再过不久他就会来清河茶楼找我了。” “又来这套。”久年不屑。 一年又一年,凌冬已过,天气渐渐回暖。清河与久年走在抄手游廊,望着空落落的院落,清河开口道:“日子过得真快,去年这个时候苏芷的尸身将将被打捞上来。” 久年算了算日子:“不对啊,现下才三月十五,我记得苏芷的尸身是在去年五月被打捞上来,没想到清先生也有不记事的时候。” “不对。”清河蓦地驻足,淡淡道:“苏芷的确死在三月十五,是我用蛊毒让他死而复生,多活了两个月。可惜,我只能助他伸冤,并不能真正救活他,两个月后,他还是全身溃烂死了。” 久年恍然大悟一拍手:“原来如此,我还以为是百姓故意夸张苏芷的死状呢。清先生真是神机妙算,竟然能利用一个死人翻出这么大件事。待我一会回书房整理整理,过几日拿苏芷一案来说书,定会有很多人来听。” “你还真是没心没肺。”清河并不想如此折腾苏芷,那种不死不活的滋味,他太清楚了。好在结局是好的,苏芷也该死而无憾了。清河微微叹口气,对着空落落的院子,道:“如今雪葵有介生陪伴,应该不会再折腾院落的花草树木,你明日去集市上买些拂瑾花来种。” 原本这些买东西的杂活都是吩咐下人来做,此次清河竟然亲自命令久年,久年狐疑了下:“怎的?是不是又在计划什么?”他的直觉一向很准。 然而清河没有回答他,在掌心凝起泠泠水泽,原本透明的水泽如今内部泛着淡淡的黑色,仿佛是股邪恶的力量在积蓄,一点点地扩大势力。清河再一挥手,黑雾和水泽一同消失,他落寞一句:“我的时间不多了。” 第17章 第三章 第三章: 白景一十二年九月初九,又一年重阳,天气晴好。 整个永安县都知道清河茶楼出了个宁王,原本只是随便来听说书的人,如今都会提着各式各样的礼品前来。而偏偏茶楼之主久年又是个性子难以捉摸的人,收礼似乎完全由着当日心情而来。 他唰一声展开精致的三十二节玲珑扇,倾身半依六扇翠屏,捏起桌上的茶,斟酌细品。忽而举杯,对着人群之外戏笑道:“清先生白日里来到茶楼,真是少见,来,与我共饮一杯。” 清河极少露面,他本是想趁着众人不注意路过一下,无奈被多事的久年逮个正着。众人目光应声后移,看到从内府走出的清河,身后随着雪葵,他徐步顿停,目光透过横亘在中间的人群,片刻对视久年后未言半字,在众人赞叹声中转身继续往外走。 传言中清府之主清河,竟是这样天神般的存在,鎏金边勾勒出深邃身周,暗绿色的双眸里带着一丝神秘悠远的气息,容貌气度,言语难表。 “切,让别人多看一眼怎么了,凶什么凶。”久年轻轻自语,也知道自讨无趣,再饮杯中茶的时候,一股恶臭味猛冲而来,惊得他摔落瓷杯,又尴尬着故作镇定落座,一拍醒木道:“来来来,继续说书,方才说到状元苏芷去扈府门口击鼓申冤……” 清河身上有水蛊,离他近一点的水源都会受他控制,真是太可怕。 说书声渐小,已是清河茶楼门外,静候着一队人马,牵着一台沉香木轿辇。攸宁感知到来人,掀开垂幔有礼道:“思来想去,还是决定亲自前来接清先生入宫。我腿脚不便,就不下轿。” 清河会意,俯身入轿,被雪葵抢在前头,他叹了口气,唇角无奈勾了勾。入得轿内,攸宁面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,他安静的坐着,犹如苍穹深处的石像,历经沧海桑田、洪荒岁月。他坐在那里,固执的候着什么,不得解脱。 轿外的公公一声尖嗓:“起。”轿子便被稳稳托起,向着皇城而去。 一行人走远后,久年一场说书也随之结束,他跨下台的瞬间便被介生拉去,三步并作两步往内府走。 久年被莫名其妙拽着跑,好不容易挣脱,旋着自己的胳膊满脸委屈:“有话好好说,拉拉扯扯的做什么?” “葵儿不见了!”介生惊慌道。 “雪葵不见关我什么事?”久年就不懂了:“她没和你说,她要和清先生去皇城一趟?” “说了。”介生从袖中拿出封信:“不是,我的意思是说,葵儿没说会留下封信走。” 久年以手靠了下介生的额头,用看着白痴的眼神看着他:“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,还真有几分道理,我以前没见着你有这么傻。雪葵留下信,必定是有事交待咯。” 如梦初醒的介生拍了下脑袋,方打开信读起来: “介生,我要和主人去趟皇城,前因后果都和你说过,不过还漏了件事没交代,思来想去还是写清楚比较安心。主人说,今晚你的义父会来清河茶楼求愿,届时你最好不要露面,避免和义父交谈。其余的,主人已经吩咐久年安排妥当。我知道你看到义父会情绪激动,定要忍耐。” 读完信的瞬间,久年似乎又明白了些什么:“原来清先生说的人选就是水有为,原来如此。” 倒是介生一头雾水:“什么人选?清先生不会像对我义父做什么吧?” 久年安慰道:“放心,好事好事。” *** 另一方面。 日头高上,一抹蓝的空中有嫣红的绒花纷纷扬扬洒下。马蹄踢踏,一行人静默的牵着辆轿辇,缓缓行进。 车内有淡淡的檀木香,窗口的垂幔随着行进晃悠,雪葵拂手将其卷起,任凭这些红色的绒花落在脸上,手背上。 “这是合欢花。”攸宁解释,悉心拾起雪葵发间的红花,搓捏着道:“去年苏芷一案,看来已被久先生拿来说书,他还真是活得比雪葵还没心没肺。” “谁没心没肺。”听到对自己不利的言论,雪葵气鼓鼓打上攸宁的膝盖,攸宁是丝毫感觉都没有,对清河道:“摘星阁去年被彻底拆除,拆除之后重新修建三层高的锁星阁,前几日将将竣工,我想先生一直在等这一日,就赶着前来接你们入宫。” “既已良久,不在乎多等几日。扈炎招供出蔡权没多久就被砍头,蔡权处在风口浪尖,有染的清河茶楼就这么进宫,实在不是最佳时机。”清河将垂幔拉下,阻止雪葵探出车外,继续道:“不过也好,梁脊将军重阳节会回宫。” 这么一打圈,攸宁捋不出清河的想法:“刑部和户部那两个老臣之间的争斗与我们何干?梁大将军虽已从北域归来,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愿见我,他有愧于我,我派人前请几次都没能请来。” “人不是你这么请的。”清河失笑一般望着攸宁,一双眼饶有兴趣的盯着他:“你现在身份不仅仅是我的辅右,更是中原的宁王,两者在上,于情于理,你都该摸清宫中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。” “是我疏漏。”攸宁作揖道:“还请先生明言一二。” “白景帝任凭两部尚书暗斗是为何,你就从来没想过此中原因?”清河神色顿了顿,眼底划过几分无可奈何:“梁脊虽常年被派驻扎北域,实则只起一半功劳,另一半的功劳归于蔡权,他每年收受民间贿赂转而送去北域,从兵到财,才换来这么多年的安宁。” 攸宁略惊:“蔡尚书收受贿赂,父皇竟然不管。” “如果是包庇呢?”意味不明的音色:“像这样的事,白钦帝在世时就已做过不少。” 好比这无法摆到台面上的贿赂关系。攸宁着实受到不小震惊,没有细细琢磨清河多言的几个字:白钦帝。 轿辇内陷入安静,一刻都停不下来的雪葵又把脑袋探出,及远而望,行进的轿辇穿梭在望不到尽头的合欢花长林间,那些因风卷而来飞腾在半空的合欢花,看起来竟像是一朵一朵嫣红的云霞。 从早到晚,整整花去一日,临近戌时才到达宫门。宫锁千秋,从一下轿辇开始,雪葵便浑身不自在,就连走路都得排着队走直线。要不是锁星阁不算太远,她非得难受死。 蓦然抬头,是一个三层塔阁,正中题字‘锁星’,塔阁外形普通,每面墙上高开扇天窗,外围是狭窄的过道。 “重建之后,连方位都变动,已经看不到往昔的一丝光辉。”攸宁示意身旁人打开沉重的酱紫铁门,‘吱呀’声寂夜里格外的响。他将椅子转前一点引路:“随我来。” 然未等清河迈步,一身着鹤氅的男人擦肩而过,透着浓浓杀伐之意。他顿步,良久后方回转身子,弯月般的眼,未绾的发飘散在空中,对着清河微微作揖:“这位,抱歉。” 那人手中拿着金灿灿的罗盘,晃得雪葵眼花,无端的恐惧自后背涌起,甚至不愿多看片刻,绕到清河身后,把自己藏起来。 清河眼底划过一抹了然,作揖道:“想必这位就是闻名皇城的玄凌,玄天师。” 玄凌哼了一声,自上到下扫眼清河,言语不善道:“当今的世道是怎么了,趁着重阳宴人多混乱,不干净的东西都敢进入皇城。” 身后的雪葵提起衣裙蹬腿,倾身向前,对着玄凌眉目龇然,双瞳底泛出浅浅白色的光亮。清河顺势给雪葵披上手中的披风,拉她回身后,淡淡回了玄凌句:“不干净的东西,来年才会进入皇城,还请玄天师多多提防。”语罢拉着雪葵往锁星阁内走。 “哼。”玄凌冷哼一声。 雪葵将披风拉紧了些,跟在清河身后,亦步亦趋进了锁星阁。入了门内,她心下不安,该死地回望了一眼,看到玄凌依旧立在那里,一双眼弯弯勾勾的,正死死盯着他们。 “别怕,他不能拿我们怎么样。”清河淡淡。 “恩。”雪葵乖巧点头。 入到塔内,塔阁三重,其内空心,正中是一潭颜色翠绿透澈的深水池,尽百间小房密密麻麻鳞次栉比的排列在四围,层层延伸至顶,而正上方为一孔洞,有光亮照入,在这昏暗的塔阁内,形成光束,堪堪照亮正中的水池。 “这就是传言中的灵池,能带给皇朝荣兴。”攸宁停在池水边上,低头看着道道细细光亮谱线,似乎毫不费力就能够看到底,却是深不见底:“这个池子有什么特别之处,值得清先生亲自前来?” 清河并没有回答攸宁疑问,环顾四周后,轻咦了一声:“原本放在阁内的古籍都被移走。” “那是自然,上千本书都是皇家代代相传下来,还出动礼部亲自分类入新库。”言及此叹了口气:“如今的锁星阁俨然是个废弃之地,除去保护脚下的池子,已无更多用处。” 话题又被转到池子,清河似是故意避开一样,打岔道:“我需要你把梁脊请来清河茶楼一趟。”雪葵从身上背着的兜中取出封信,递上前。清河道:“把信交给他,他必会前来。” 攸宁接过信,其上工工整整写着几个清秀的字:于九月初九亥时重阳宴上交予梁脊。 “又是老套的预言。”攸宁不禁一笑。 却换来清河极具煞气的回应:“我的信从来不是预言,是命令,必须按时按地完成的命令。” 攸宁脑中霎时一阵促疼,脊背发凉,似乎觉得一旦触碰到清河,自己会瞬间悄然碎成星屑,消弥在这锁星阁。害怕着将轮子后移动一寸,撞到了身后站着的雪葵,她双眼雪亮着一眨不眨:“攸宁哥哥,你该明白绝对的听命是什么感觉。” 绝对的听命,他现在是清河名副其实的辅右,定下二十年的血契。攸宁眸色隐隐波动:“其实不必如此,我说过,我的命都是清先生所给,只要清先生一句话,攸宁必当力行。” “如果连这点小事都需我动用血契的力量,就不配为我清河的辅右。”清河舒了口气,面上的疏离之意淡去不少:“差不多该来了。” 几乎是落语的同时,进来一个小太监,匆匆下跪道:“参见宁王,皇上正在找你呢,重阳宴已经开始,王爷快随奴才去吧。” 意料之中的发展,清河对攸宁轻言:“去罢,莫误时辰。” 第18章 第四章 第四章: 另一方面,清河茶楼。 刚过申时,久年正打算挡上最后块门板,水有为就似如约而至地到来,读着门头上的字:“清河茶楼,总算是找到咯。”语罢,便扯着久年问:“要关门了吗?我是来求愿,还能让我进去吗?” 久年上下打量了下水有为,符合清河描述的中年男人,便将他拉入茶楼,挡上最后块木板。 茶楼内光线昏暗,长凳都被翻在桌上,显然是一副打烊的模样,水有为有些不好意思,但他只能趁着老妻和水埃睡着后偷偷溜出来。他跟在久年身后去了二楼雅阁,久年顺手点上蜡烛,烛光透过鎏金灯罩晕出淡黄光圈。 “坐下说吧。”久年落座后便翘着二郎腿,忽而觉得不妥,又落腿端正姿势。 “请问您是?”水有为谨慎道。 “在下茶楼说书人久年,清先生不在永安县,前来求愿之人皆由我接待,你放心说。” 水有为心底琢磨了会,看眼前人浮夸的装束,和传闻中的说书人一模一样,应该就是清河茶楼之人,便开口道:“实不相瞒,老汉前来是为求一功名。我本是临安县一秀才,成亲前日被捉去打仗,一打就是七年,回来后因为打仗时落下的毛病,做什么都力不从心。我和老妻都已上岁数,上天不让我们有自己的孩子,我们却先后认了义子义女。无奈义子留不住,跟着未来的媳妇跑了,就剩下个义女,我是无论如何都想让她过上好日子。” “为钱而来,你想要多少?” “钱总会有花完的一天,我想要稳定的日子。”水有为眼珠子环顾茶楼四周。 久年不禁笑了下:“清河茶楼不缺人手。”水有为口中的义子就是介生,此时还躲在内府郁闷,无怪清河不让介生露面,是为了避免介生产生把水有为接过来住的念头。 水有为注意到久年的笑,尴尬着:“说出来不怕久先生笑话,前几日的一场暴雨把我那破屋给冲垮了,就在手足无措之时,我想起来义子曾和我说过永安县的清河茶楼有求必应,就带着老妻和义女往永安县赶。明面上,我是对她们二人说要考取功名翻身,实际是偷偷来求你们。一来早年学的那些书,也差不多在打仗中忘得干干净净,二来我朝中不认得人,哪能说考上就考上。” “世上想考取功名的人那么多,清河茶楼为何要帮你一人?”久年故意打趣。 水有为显然急了,他此一行,可谓孤注一掷:“实不相瞒,老汉的义子叫做介生,是他告诉我清河茶楼,他应该就在这儿,久先生能否把他叫出来,让我们两谈谈?” 哟呵,人情招。久年心中乐呵了下,便从桌上的木匣中取出早已写好的信,递出道:“不逗你了,清先生早已料到你会前来,此封是预言信,只要你按照上头写得去做,一定能够高中,另外在你考到功名之前不能够见介生。” 水有为接过信,面上写着:于九月初九酉时清河茶楼交于水有为。 竟然真和传闻中说的那么神奇,连时辰都能算在内。水有为心中震惊,却接过信鞠躬转身便要离开。 “诶?就这么走了?不打开看看?”久年试图唤住谁有水,片刻前水有为还想着见介生,拿到信后竟然就急着走,看来清河看人不会有错,水有为虽然心地善良,做事容易半途而废,若是面前给他摆着条更好的捷径小路,他必不会走上荆棘。不让水有为见介生,是个明智之举。 水有为赶忙回头鞠了个躬:“老汉信得过久先生,也信得过清河茶楼,为了避免老妻醒来发现我不在身边起疑心,必须赶紧回去。信我带回去读完就烧毁,如今我们暂住在永安县三里巷的一个民房,久先生放心不下可以随时来找我。” 水有为执意离开,久年亦没有挽留的意思,开出茶楼的侧门让他走了。待水有为走远后,久年阴美的面上勾起抹森冷的笑容,他似乎看透什么般边笑边摇头,喃喃自语:“清河哟,这回算是被我猜到了吧,不让介生见水有为,根本不是怕动摇水有为参加科举考试的念头,而是因为,是你用雨水冲垮了水有为破屋。我就说,你怎么能把时间算如此之准,真是够狠啊你。” 久年一路啧啧叹气,一路往内府走。路过清河屋子时,竟发现没有上锁,他突然就有了想法。久年隐隐感到清河在计划着什么,且不是什么好计划,却道不出个所以然。今早当众挑衅清河,也不过想暗示他收敛,然而似乎并没有什么用。 归根结底还是他太年轻,清河谎报年龄三十,给人的感觉早已迟暮,他怎么看得透他,不如进屋看看? 想到便去做,久年嘎吱一声推开门,入内后还不忘将房门掩上。 每间厢房的格局都一致,雪葵将一半留给介生,清河倒是与久年一样,将一半隔出来用作书房,只不过卧房在前,书房在后,平时根本看不到。书房内异常昏暗,久年索性亮起壁灯,脚步却在光亮亮起的那一刻停下来,抬头看着密密麻麻整齐排列的书籍,细细抚过一册又一册。 原来清河喜欢收集说书人写的故事,无怪清河会收留他,并给了他这么大个茶楼去经营。 久年看着那一本本形形□□的书,似乎看到封尘的过往被解开,能看到一代又一代的说书人,从年轻到年迈,说着别人的故事,已经分不清假戏和真实,笑着别人的喜,流着别人的泪。 忽而停滞,手指落在一本被翡翠色纸张包裹的书上。在他记忆中,只有他的老师父会将写的书用翡翠色纸张包裹,难道清河刚巧有一本老师父的书?久年好奇取下打开,眼眶旋即微热,首面上赫然写着几个熟悉的字:消失的北域灵女——雪葵。 的确是老师父亲手所写,然而那个题目,竟然与雪葵有关?久年心中一惊,老师父去世将近二十年,而雪葵才十五,怎么算都不可能相见的两个人,被老师父写入书中? 清河当初收留他,他在清河茶楼待了这么久,所知道仅仅是清河与雪葵都不是常人。而至于他们二人是不是精怪,久年始终半信半疑,毕竟他从未听过也无从考证。 可手中的书作何解释?若真是老师父所写关于雪葵的故事,且是同一人,那么事情就变得更奇怪了。莫非雪葵与清河不仅仅是精怪,还是拥有不老之躯的精怪?也难怪自他自搬入清府的五年,就没见他们变过样子。 久年将桌上灯台点亮,细细翻阅起书。就让他来看看,这些精怪们更多的秘密。 *** 皇城。 “宁王到——” 一声尖嗓,众目睽睽之下攸宁转着轮椅走上那条铺着红毯的长道,入宫以来,他是头一回得到这么多人的关注,各种意味的目光交织成一张密实的蛛网横亘在他和白景帝之间。 那一幕,蓦然让所有人摸不透这对父子之间的情感,就连知道一切的魏言都看不懂,分明应是深深的愧疚,此刻竟带上浓烈的疏离与报复。 攸宁被安排在魏言身旁,白景懿左侧,位置紧临,恰巧被几株□□档去一半身影。摘星阁重建后的第一年,宫中一改登高旧习,把各地进贡的菊花统统摆置在大殿中,用以文武百官赏菊饮酒。 金碧辉煌的殿堂中舞女身姿婀娜,重阳糕菊花酒摆满一桌,众臣交谈着,杯觥交错。在一切都显得热闹喜人之中,时不时隐隐传来近处几个妃子的酸言。魏言早已习惯这样的非议,换作任何人都会觉得是她自己生不出来,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手段,平白无故多出一个仅比自己小四岁的宁王。无奈是个瘸子,想用来动摇皇后娘娘的位置,无疑是跳梁小丑哗众取丑。 粗略一算,白景懿四十有余,却只有三个皇子,他沧桑的脸上掩不住一派国君威仪,多年沉淀后气质更加冷漠沉静,与往昔不可同日而语,瞥眼魏言两颊泛红,眉眼一挑,压低音嗓道:“爱妃醉了。” 魏言将身后宫女递上来的酒杯推开一点点,偏头看着白景懿,微醺的面上勾起好看的笑容:“是啊,臣妾醉了,如此良辰美景怎能不醉一番?” 相视一笑,白景懿复端起酒杯敬起臣子。魏言摇摇头,略无力的手在桌上有意无意敲打了几下,目光游离片刻,随后对攸宁道:“母妃心头有些不适,出去透透气。” 攸宁微微点头,似乎是早就预料到魏言会中途出去般,还替她打掩护,招呼前来敬酒之人。 魏言顺利脱身,并没有引起白景懿的怀疑。 金殿之外,意外冷清。万丈高的苍穹里,是一盘圆月和懒散点缀的闪烁繁星,颜色极淡。魏言辗转几下后支开宫女,顿步在长廊,对空道:“梁将军,你可以出来了。” 落语,果真从黑暗处走出一人,眉目粗狂,一看便是个习武人。他唰唰几下欲行跪拜礼,被魏言制止:“不必,如此大动作,引来人反倒不好。” 梁脊起身,魏言看着梁脊心惊写在面上,无奈道:“放心罢,皇上不知道这个敲打的暗号,早些归席不会起疑。我也是赌一把,没想到梁将军还记得曾经敲门的暗号,当年是我没能把信送到,你如此自责,不肯见宁王又是何苦。” 梁脊猛敲一下自己额头,一副懊恼至极的模样,大叹口气:“哎,事情怎么变成现在的样子,要不是娘娘你突然发出暗号,我是连你能躲就躲。娘娘啊,宁王怎么成为你的养子,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嘛!” 夜风卷来淡淡菊香,魏言慌忙捂上自己的嘴,示意梁脊注意言语,待梁脊稍稍稳定情绪后,魏言直接切入正题:“无颜面对过去的错误,选择逃避,这是你亲请常年驻扎北域的原因之一。” “确是其一。”当然还有别的原因,梁脊不愿多言:“娘娘代我同宁王道个歉,如果不是我,他也不至于断了双腿。” “此事本就与你无干,何必往自己身上扯,我和宁王从未责备过你。”如此死脑经的人,魏言着实想不通为何攸宁非要让她转交信,不过既然是攸宁所托,她一定要完成。魏言思索着,从衣袖中掏出信。 “这是?”梁脊接过信,一头雾水。 “预言,看过之后必要烧毁。”魏言按照事先准备好的话回答:“梁将军若是有兴趣,可以打听一下宁王待过的清河茶楼,此封信是茶楼主人所写。我该归席了,时间久了会引起怀疑。” 魏言转身就走,梁脊将信揣入怀中,依旧鞠了个躬:“谢娘娘,我晚些再回席。” 第19章 第五章 第五章: 重演宴上热闹得很,似乎没人在意远处的锁星楼。 小太监将攸宁带走后,锁星楼内就只剩下清河与雪葵二人。清河让雪葵注意周遭,随后自己一头跳进池子中。 雪葵在外焦急等待,东张西望生怕有人进来,更怕方才那个怪道士进来,庆幸的是始终没有人前来。 不知道过去多久,伴着巨大的水声,炸起的水浪中几乎被扔出来一个人。 他狠狠倒在地上,发丝散乱的漾了一地,遮不住丑陋,面上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皮,大口的鲜血自他嘴中涌出,微弱的轻轻吐字:“快……药……” 雪葵怕出了泪,从背兜里取出一个乌黑的瓷瓶,不管三七二十一,直接拼命往清河嘴里灌,控制不住颤抖的手,跟着无可自抑的心悸起来:“主人,没事了,一会就好……一会就好……” 清河有些后悔把雪葵带来,他不该让她看到,虚弱的勾了勾唇角。万籁俱寂之下,背对着雪葵缓缓爬了起来,极是艰难,甚至连挪动指尖都要颤抖完成,但那沾染鲜血的身影一直没有放弃。 雪葵欲上前搀扶,被他抬手示意不要靠近。她无助的看着他,揪心的无知觉中紧握双手,努力睁大的双眼慢慢变得湿润。 “别扶我……只能、靠自己……”颤音。 终于,颤颤巍巍,重新站立,清河晃荡手中琉璃瓶,其内装着几粒黑色的药丸,虚弱道:“已经没事了,这座塔阁内本来弥漫着针对我们的粉尘,于正常人无效,于我们却是致命□□。塔阁虽已重建,池子中还残留着不少毒粉。” 雪葵抱怨道:“主人为了水埃姐,真是连性命都不要了。” 清河面上的皮肤开始愈合,轮廓渐渐清晰,片刻后容颜如昔,长发如墨,唯有一双闪烁着魔障混沌的绿眸,漠然看着雪葵:“也不全是为了她,只有拿到心毒,才能找到抑制它的药物。心蛊虽与水蛊同含有蛊字,却并非是蛊毒,慢性药而已,我相信介生能够找到解药。” “当年心蛊研制出来,还不就是为了控制我们,服用心蛊,短期会让人神志不清,轻易听从他人命令,长期就会丧失记忆。水埃姐在池子底下生活那么久,还不知道服了多少心蛊进肚子。” 清河觉得继续在锁星楼待着不妥,便拉着雪葵往外走,外头竟然候着攸宁的人,见到二人出来便安排进轿,趁着重阳宴尚未结束,离开了皇城。 当然攸宁并不知道清河想做什么,他只是听从清河的吩咐,替他备好轿子,让他在重阳宴期间来了趟锁星楼。倒是雪葵将清河的动机看得清清楚楚,末了,还在轿子中啰嗦:“心蛊或许还能治好,水蛊永远都治不好,唯独找到的龙涎药也只能起到遏制作用。主人中蛊毒比雪葵深,还得天天闻这个味道。若是水埃姐知道会有今日,她会不会愧疚?” 清河摆弄着手中的琉璃瓶,音嗓淡淡:“我能想到那么多让她不愧疚的法子,唯独是让她恨我。” 多少次的午夜梦回,都是她离去的背影,让他醒后,泪眼婆娑。 *** 清河回到永安县已是次日晌午,久年和介生报告一切已按清河吩咐的完成,水有为拿了预言信离开,介生也没有出面见他,清河微微点头后便回了自己屋子。 留下来的三人互相对视一眼,雪葵以为久年又要开始捉弄她,介生也做好保护雪葵的准备,然而久年蓦地叹了口气,转身也往自己的屋子走,他似乎还沉浸在老师父写的那本书中。 “我怎么觉得久年有点不对劲?”纵使是刚来的介生,也看出来久年情绪不对。 “管他做什么,我有件事要拜托你。”雪葵拉着久年也往屋子走,入到其内后方拿出琉璃瓶,摆在桌子正中间。 两人便趴在桌子边缘盯着小小的瓶子看。 “看到瓶子里的药丸没有?”雪葵下巴磕在桌子上,说话的时候头上的两个小发包跟着一抖一抖。介生点点头,目光透过琉璃瓶看着雪葵。雪葵继续道:“那些是慢性药,主人想找到此物的解药,你能配出药方么?” “我可以试试,但是你们得同意我买些耗子养在府里。”介生心底打着算盘,终于有机会在雪葵面前一展身手了。 “要买什么都可以,但主人说你最近不可以去见你的义父,尤其去抓药的时候,更不能被他们三个碰到。”雪葵提醒介生。 介生似乎想到了什么,可又觉得事情之间的联系很模糊,无法确认。他隐隐能猜到是清河在让他避开水埃,免得事情节外生枝:“好,我答应你。”介生起身将琉璃瓶放入抽屉,然后牵起雪葵的手:“府内煮药的东西都有,唯独没有试药的耗子,葵儿陪我上街走走?” 二人东张西望,确认清河与久年都在各自屋内后,一溜烟出了府。 久年进入自己屋子后,便打开书房暗格。 暗格内照不进来光亮,是燃着隐绰烛火的灵堂,久年对着冰冷的牌位缓缓跪下,言语中满是尊敬与悼念:“老师父,徒儿很久没来看你了,你老人家一把活到七十高寿,见过太多东西说过太多故事,徒儿幸得你照拂,如今也是个能独当一面的说书人。” 久年觉得气氛有些沉重,起身拿起旁边的鸡毛掸,想着打扫一下。忽而眼前昏暗淡开,白衣曳地的清河就这么出现,俊影笔直,左手捏着一本翡翠色纸张包裹的陈旧古书,音色无澜道:“看过的书应该放回原处。” 久年想了想,他的确将书放回原处,莫非是书面上少了几粒灰尘被清河发现了?清河是什么时候跟着他进入暗格的,他竟然毫无察觉。久年自然一哆嗦,抱怨道:“麻烦清先生下次走路声响点。” 清河嘴巴一勾,把捏在手中的书,四周倏然泛起朦胧水雾,泛黄纸张溶于其中后化作烟云凭空消失,他转而向外走:“久年,我将你接来清府,是尊重你的师父,作为最后一个知道那件事的人,他也死了二十年了。” “老师父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,是后悔活了七十岁,活得太久,久到半辈子活在梦魇中。我始终不明白老师父这句话的意思,直到昨夜看到写有雪葵故事的书,我终于明白。把你们害成这样的是皇城,他们竟然企图用毒蛊来培养一支军队。”久年眸中透出从未有过的悲痛:“不止这一本对不对?那么可怕的事,那么多的人,不可能只有这么一本留下。” 那无疑是一场,人间灾难。 “当然不止这一本,我记忆中的书,多到装满摘星阁,多到足矣围住皇城。”清河微微仰头看着闪烁烛火:“可都被我亲手烧了,一把火,几乎烧得精光,残留的几本都放在摘星阁……如今,也被移走了。” “怎么会这样,清先生为什么要烧毁?那些都是罪证,应当被保存下来给后世的人看看。” “保存?!如果你是我,你站在我的立场,会保存它们?!”素来风轻云淡的清河骤然变得乖张愤怒,几乎是扯破音嗓:“我只想把那些可怕的东西统统从生命中抹去!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是我,二十年啊,我是怎么活下来的!” 异常激烈的反应,久年全然呆住,看到张异常恐怖阴沉的脸,就像得了入骨绝症,且病入膏肓,是愤恨到了极致,还是悲痛到了极致,让他如此地扭曲。 “清、先生……”久年结结巴巴,害怕着后退一步,努力镇定道:“所以世上根本就没有精怪,你非同常人的能力,都是因你体内的蛊毒。你一直在骗我和攸宁,你的目的不可能是为了让精怪们被世人认可。”言及此,久年停顿片刻,压低音嗓:“而是……摧毁整个皇城,彻彻底底的报复。” 他怔怔看着清河,期待清河的回应。 清河的双眸,翠幽得可怕,额上因为激动情绪浸出冷汗,抿着嘴,不答一字。 一片空死的寂静中,久年长叹一声:“我明白了。” 事情到此,清河所有的行为都说得通了,他为何大费周章把攸宁送入皇宫,又为何非要去锁星楼看一看,清河是在计划,将皇城控制在自己手中之后,一举捏碎。 然而皇城那么大,他又是一个身中毒蛊之人,究竟该如何去完成这个痴心妄想? *** 重阳宴后第三日,梁将军再次赶往北域,路过永安县的时候,故意下令休息了半个时辰。这半个时辰内,没人知道梁将军去了哪里。但是清河茶楼的人却知道的很清楚,茶楼二层平台上站着一行人,目送着浩浩荡荡的队伍离开。 雀檐在秋阳下泛出幽青色的光,是浮世繁华中一抹清新,没有人知道它存在了多久,还会存在多久,只知道,在那里,有求必应。 竹椅上的攸宁手中捧着空空的罐子,怅然若失:“如果可以,我想和梁将军一样,远离中原。” “然而你生来就是不自由的。”久年有一搭没一搭摇着手中折扇,加浓了几分凉意:“中原这么热闹,留下来看看戏也不错。听说重阳宴上户部蔡尚书被当众羞辱,请求告老还乡,可有此事?” 攸宁点了点头:“扈炎受不了狱中的严刑拷打,将蔡尚书的事抖了出来,从此之后蔡尚书的仕途一直在走下坡路,许多门徒择良木而栖离开了他,曾经对蔡尚书有意见的大臣也纷纷将他的事抖出来。重阳宴上蔡尚书再次受到羞辱,一气之下告老还乡,父皇没有恩准,特许他从此以后不必早朝,在府邸颐养天年。” “啧啧啧,清先生好一招小鱼钓大鱼。”久年连连摇头。 “蔡权根基已蛀,倒台是早晚之事。”清河喃喃一句,并不惊讶。 攸宁没再搭话久年,心下不安,转动手中空罐道:“清先生,那些给梁将军带走的种子……真的不会害死人?”见清河不答,顿了顿又道:“万一梁将军不按照先生所言行事呢?毕竟先生没有与他定下血契。” “控制一个武人的心思,值得我动用血契?蔡权倒台,来年北域收不到私下送来的财物,必会带着灵女前来求和。”清河垂下手,揉入雪葵发丝,意外柔软舒适,淡淡道:“怎么没见介生?” “他还在和那些耗子玩呢。”雪葵没好气一句。 “求和?北域人并不有惧于中原,他们更不会带灵女来求和。”攸宁不解道。 “此事雪葵知道的最清楚,北域和中原,很多年前起就存在一个芥蒂,这个芥蒂和他们世代信仰的灵女有关。他们再次进献灵女,表面求和,实则是在暗示多年前的芥蒂。”感知到手心下的人细细颤抖,清河微微抬起广袖,替她挡去一点凉风,道:“梁将军愿意长期驻扎北域,一是为了躲避攸宁,二是为了北域人当朝灵女、婳瑶,他们两之间的关系,已经到了私定终身的地步。” “莫非清先生把梁将军请来的信上,说的是关于婳瑶的事?梁将军肯定不愿意婳瑶被进献。”攸宁推测着:“若是清先生预言灵女进献一事,到时候灵女真的要被进献,梁将军就会对信的内容深信不疑。” 清河微点头:“不管现下的他相信与否,信也罢,不信也罢,待到来年天暖婳瑶进献中原,他不信也得信。” 一旁扇着扇子的久年唰一声将折扇收于掌心:“我是越来越佩服清先生!” 第20章 第六章 第六章: 皇城,夜。 通往道观内室的门上都垂挂着珠帘,这一看似寻常的设计让人无法悄无声息进入。室内静静端坐着玄凌,手中的金色罗盘格外打眼。 珠帘伶仃作响,玄凌缓缓抬眼:“林尚书,深夜至此有何贵干?” 礼部林尚书深鞠一躬:“路留有意人,难道天师不正在等我?”林甫前来的一路上并无一人阻拦,不是玄凌亦在等他,还能有它外解释?他这么想着,玄凌从地上站起身。 “里面请罢。”低喃。 玄凌领着林甫推开二重门,便是到了挂满八卦罗盘的屋子。乖张的红红绿绿,亦或柔和亦或刺目,凑近星豆烛火处,能看到薄刃般的边沿。 阿嚏—— 林甫不禁打了个喷嚏,前后观望一番,再低头时玄凌递来热气腾腾的茶盏,慢悠悠的:“林尚书前来,是求本道卜算北域之事罢。” 一口引下热茶,林甫略显慌意:“天师果真神机妙算,你应是知道,我们礼部常年维护中原与北域的关系。可如今蔡尚书倒台,我总有不祥的预感,就好像有什么恐怖的力量在步步逼近中原,不对,是皇城。” “大人可有分析过蔡尚书为何倒台?”玄凌复斟茶递出:“表面看似他被魏尚书所害,实则呢?是民怨,皇上可以不顾他们二人之间的恩恩怨怨,但是不能不顾民怨。” “收受贿赂,民怨已深。一招揭发,谁都护不住他。”林甫叹气。 “那民怨又是从何而起?”玄凌步步引导:“大人终日里忙于政务,是该多去民间走动走动了,清河茶楼里出来的宁王,你就当真一点不在意?” “天师此话何意?宁王不过是皇上多年前的一个遗憾,遑论我看那宁王,一个废人罢了。”林甫愈发不解,屋内片刻陷入异样的安静。 四周太过安静,唯有柴火噼啪。玄凌撮起几片干花瓣落入茶水,垂眸看着它们被蒸烤。半晌,道:“大人可愿与本道结盟,本道便把目前所知的与推测的,全全告诉大人。” “深夜前来,足矣见证心诚。”林甫作揖:“你我都是真心诚意效忠白景帝,同心同德。” “如此甚好。”玄凌将仅剩的房门关上,压低音量:“清河茶楼号称知晓天下事,有求必应。我本也以为其主与我会是同类人,懂得卜算时运的天师。可是重阳节那日,我见到了传说中的清河,以及他身后跟着的小丫头。” “这些人和北域有关系?” “目前我也弄不清是否有关系。”玄凌抬起手中罗盘,将方向对准锁星阁方位,其上的指针便开始不停抖动,怔怔道:“从前不会如此,阁楼重建之后风水全乱,那日我绕走在阁楼研究到底是哪出了问题,指针却在见到他们的时候骤然静止。” “这……能说明什么?”向来不涉及风水的林甫不知所以然。 “说明那群人肯定和阁楼有着某种联系。”玄凌收下罗盘,道:“我见到清河,他和我说了一句话,不干净的东西,来年才会进入皇城,还请我多提防。” 交谈至此,始终云里雾里的林甫倒抽口冷气:“不干净的东西?莫非就是北域灵女!此夜前来,正是因为我料想到来年北域人收不到蔡尚书的钱财,必会来中原惹事。可是此中缘由,只有我们礼部的人才略知一二,他一普通百姓,怎么能猜测到此。” “普通百姓?”玄凌冷笑一声:“敌人在暗,我们在明。在没有摸清对手底细之前,还望大人也莫要轻举妄动。如若大人信得过本道,本道会告诉大人如何行事。” “那真是谢谢天师了。”林甫深深鞠躬。 秉烛夜谈,天色稀明。 林甫作揖离去的时候,玄凌喊住了他:“对了,看好阁楼被转移走的古籍,别让清河茶楼的人拿到。” “为何?”林甫追问。 玄凌思索不得,吞吐道:“一种感觉。” *** 日子一天天过去,宫中传出好消息,皇后娘娘有喜了。也是多亏荷音有喜,后宫中的日子太平不少,跟着众人的日子也太平不少。 清河茶楼一场说书毕,送信的线人混在人群中走出茶楼,雅阁内的清河手中握着茶杯,旋着杯中的水。方才挽君的线人来报,最近宫中礼部尚书林甫和玄凌走得很近,虽是预料之中的发展,但清河心中还是不太踏实,毕竟一个人的想法好控制,两个人在一起讨论,就没那么容易了。 本来只是想左右粱脊,如今突然多出碍事的林甫,看来不得不一起对付。 雅阁内的人陷入沉思异常安静,外头的过道却蹬蹬蹬响,由远及近跑进来穿着相似衣服的雪葵和介生,从行为到打扮,两个人真是越活越相似了。 雪葵最近的打扮愈发成熟起来,她将长发高挽,露出雪白的后颈,拉着介生的手,对清河道:“主人,听说满主在永安县开了个赌馆,我和介生打算去探探风头。” “葵儿,你还没告诉我,满主到底是谁?我陪你去赌,你也得告诉我对方来历啊。” “不行,还没到时候,以后会告诉你的。” “以后是多久以后?几日几个月或是几年?葵儿,你说呗,我保证不告诉别人。” 二个人的声音回旋在清河耳旁,他本不想搭理,片刻后还是打算支开他们,方抬头的瞬间,他们二人已经打打闹闹往外走。清河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,脑海中仅剩下一个字。 赌? 赌馆新开,门外两盏红灯笼格外打眼,馆内喧哗鼎沸的声音混着骰子声传出,忍不住便让人驻足。 赌馆里,眯眯眼元老板看着两位穿着打扮华贵的客人,热情万分,挤出谄媚的笑容,声音亲切得不得了:“小馆新开,两位里面请,赢钱翻翻,输钱减半。” 一行人往内走的时候,元老板的目光落到二楼拐角处的黑衣人,黑衣人猛地一点头从后窗翻出。 “元老板,听说你的赌馆和皇宫有关系,来历背景不小。”介生搭上不及他人高的元老板,故意笑得很自负:“有什么新鲜玩法?” “求新鲜?公子敢吗?” 元老板甩开介生的胳膊,摆摆手道:“你先赢了我手下几个伙计再说。” 人群忽然吵闹起来,雪葵不适地退后一步,她觉得此行目的就是探探元老板来历虚实,介生玩的有点大,便心虚着轻声道:“知道你什么都会,赌也行?我们没带太多银两出来。” 介生抚过雪葵脑袋:“孤生闯荡这么多年,有什么是你相公做不到的,要引出幕后黑手,不玩大是不行的,都是套路,你看着就行。” 雪葵将信将疑,几轮下来,她惊讶得瞪大了眼睛。介生随手一招,赌桌上的木板板尽数收入袖中,他勾了抹满意的笑容:“就这样还想赢我?” 元老板对着身旁的伙计使了个眼色,叫道:“我说公子,今儿是来砸场子啊!” 介生继续激将法:“都说你的伙计不行,这么大个赌馆,看来得黄咯。” 元老板话语上说不过介生,转眼看着始终怯懦躲在介生身后的雪葵,动起歪脑经:“赌个大的,如何?” 元老板的态度强硬,显然没有商量的意思,粗厚大手一下往雪葵脸上摸去。 “登徒子!” 介生猛然抬臂打开了元老板的手:“你是在自寻死路!” 元老板啊哟叫了声,周围的赌汉瞧见他吃窘,轰然笑了起来。这番彻底激怒了元老板:“好!今儿我就来寻一寻死路在哪!” 话音落定,猛然拍桌,身旁的伙计便在桌上摆出张黄纸,元老板腆着脸,眯眯眼倏然睁大,绕着雪葵身体打转,只差没流下口水:“赢了,这一千两银票你们拿去,若是输了,嘿嘿,漂亮的姑娘归我。” 谁料介生将银票推了回去:“银票不稀罕,若是赢了,请转告你们在皇城的主子一句话:永安县有清河茶楼,还请他井水莫犯了河水。”转而对雪葵道:“不用怕,我从未输过。” 雪葵点点头,元老板也明白此二人前来的目的,长长地打了个酒嗝,讪笑道:“此玩法叫命悬一线。公子与我一人三粒骰子,点数大者胜。” 规则意外的简单,馆内叫嚷声又起,在这样的嘈杂的环境里,雪葵偷偷拽着介生的衣袖,皱眉摇头。 “没事的,葵儿。”介生对摇骰子还很有自信,然而当拿到骰子时,才意识到上了当,他的三粒骰子与元老板手中正常的骰子不同,五面刻一,仅一面刻六。 若是比小,绝对占优势,若是比大,必须掷出六。 好一个命悬一线。 “你使诈!”介生怒喝。 “后悔了?来不及了,在场所有人都可以为我作证。当然,你也可以选择认输,乖乖把人交出来。” 元老板应是酒劲上头,满脸通红,不安分的手直接抓上雪葵的脸。 这一瞬间,介生也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劲,一拳将元老板打出几步开外,元老板狠狠倒在后方的赌桌上,将桌子压碎成两半。 “赌不赌,不赌,就去死。”介生的声音极阴冷。 “呸!” 元老板碎了口痰,从地上艰难地撑立起身,重回面前的赌桌:“我先开!” 一阵狂魔乱甩。 啪! 三、四、五。 和为十二,也就是说介生必须得掷出两个六才能赢,雪葵吞了吞口水,介生再怎么能甩,也难以确保掷出两个六。雪葵心里盘算着却并不害怕,有种微妙的情愫在发芽:有介生在,她什么都不用怕。 轮到介生,他有模有样地摇甩一遍。 摇定落桌。 几乎所有人都能预料到必输无疑的结局,介生却故意虚张声势道:“孙儿,睁大你的眼瞧瞧。” 紧张的局面吸引来更多的人围观,所有人都呼喊着开、开。而此时介生又故弄玄虚道:“诶,我怎么突然想起来,方才孙儿拿出来的银票,像是假的呢?虽然我不图钱财,孙儿也不能如此不厚道。” 此言一出元老板慌神,酒浆鼻涕随着破口大骂而出:“信口雌黄!这儿有官印,大伙看看,看看!” 啪,银票再次甩出。一番鉴定后,在场人确定银票是货真价实。元老板再次变得得意洋洋:“该你了。” “失礼。”介生垂眼,慢慢揭开罐子—— 六、六、一。 “不可能!” 元老板嘴里絮絮地骂着,介生已一把拉过雪葵的手,鞠躬后离开:“还请孙儿莫忘了您爷爷说过的话。” 第21章 第七章 第七章: 回去的路上,雪葵一直未从方才的命悬一线中缓过来,纠结良久后问道:“介生,你是怎么办到的?” 介生好笑道:“若是说全凭运气,你信不信?” 雪葵摇了摇头,介生的语声变得温柔:“换作从前,我一定会凭运气去赢这盘赌局,我摇骰子的功底加上运气,应该不会输。可这次我犹豫了,因为赌注是你。葵儿,遇见你,我已经花光了所有的运气。我不再那么相信自己的运气,我必须要赢,所以使了诈,趁着别人看银票的时候,偷偷给骰子转了个面。” “啊?”雪葵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一眨,盯着介生:“那要是被人看到了怎么办?” 介生揉了揉雪葵乌黑的软发,入手有种毛茸茸的触感,很是舒适,缓缓回道:“看到又怎样?我看赌馆老板赢了不少赌汉的钱财,那些赌汉即便看到了,也会装作看不到,都等着看赌馆老板的好戏。” “原来如此。”雪葵点点头,把头低了下去走路,介生比她想象中的更聪明。 蓦地,二人眼前突然一白,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。 糟……是迷香…… 视线渐渐模糊,朦胧中看见面前的介生,也悄然倒下,而他们身后,均站着蒙面黑衣人。 脑中昏沉得可怕,待到雪葵恢复意识,四周是令人绝望的黑暗,第一反应是遭赌馆老板的报复,手脚被绑住,眼上蒙着布条,想要叫唤,口中自然也是塞了大块苦涩的布。 奋力挣扎几下,莫名觉得浑身疲乏,手腕处还有湿滑的感觉,耳边传来唔唔的声音,想着是介生。 看不见的时候,恐惧就会放大。 蓦地,眼上蒙着的布和嘴中的布均被拿开,雪葵开口便是呼喊救命。几声之后周遭没有动静,方抬头看着面前的几个黑衣蒙面人。 “叫吧,就算叫破嗓子都没有人会来。”为首的黑衣人说话阴阳怪气,分不清男女。 “葵儿,别喊了,没用的。”介生同样被捆着手脚,瞪眼黑衣人道:“你们想做什么,图财还是命?” 黑衣人冷笑一声,将刺枪深深扎入土中。猛然起身,抓起身旁的幽青色罐子往身后被捆绑着的介生走去。 啪! 男人狠狠抽上介生的脸颊,粗鲁掐上嫩白的喉咙,喝道:“方才在赌坊很风光吗!老子我灌死你!”他一边臭骂着一边将乌黑的水猛灌入介生的口中,介生黝黑的眸子中迸射出毫不掩饰的杀意,然而毫无抵抗之力。 是极浓的,曼陀罗花味…… 男人身后的黑衣人递来一碗腥臭的东西,轻声提醒了句:“给点教训就行了,别真闹出人命,回去可不好交代。” “有什么冲我来。”介生狠狠,意识愈发模糊。 “巧了,老子就想先收拾你。”男人心底也是怕的,毕竟清河茶楼那几位元老,上头特意吩咐过没有命令不许动手。露出在外的两只眼狞笑着,男人一脚踩上介生两腿间将其制住,破碗递到嘴巴,大力捏住他尖尖的下巴强迫他喝下那碗里满满的腥臭血液。 介生几近晕厥,被血水猛灌地呛咳起来,口鼻之间一阵腥甜,欲张嘴臭骂几句,唇瓣异常艰难地开阖,鲜红的血混着黑色的曼陀花汁便反涌而出。 “啧啧啧,好好一个医术高明的大夫,非要趟这趟浑水,你要恨,就恨她吧,哈哈、哈哈哈——”男人说着,将剩余的血水一股脑地浇在介生脸上! 腥臭湿滑的血水倾泻而下,介生瞬间鲜血淋头,鼻中充斥血腥之气,视线一片血红模糊。他紧咬着自己的下唇,浑身细细地颤抖,倏然抬头,眼眸中竟含着泪:他的葵儿究竟有多少秘密瞒着他。 隔着血与泪,他看到她亦含着泪,不停地摇头求饶,可偏偏对于背后的秘密,只字不提。 究竟是什么仇恨,能让她身中剧毒,能让她闭口不谈,隐忍至今?甚至连他都不告诉。究竟是什么……他想了解她,想保护她,她却连个机会都不给,容得他像个傻子一样一无所知陪着她。 意识愈发模糊,时间流逝的感觉愈发不真实,蓦地,手腕处的绳子被松开,耳边听到久年的呼唤声:“介生,醒醒,快醒醒!” “雪葵,你没事吧?” …… 获救了么? 地上是砂石,很凉……介生感觉到身子被拖曳着,却万般沉重,无法动弹,音嗓传入耳中久年的音嗓已是飘忽:“庆幸我发现得早,否则你们两都得没命。” …… 而后发生的事介生全无印象,待他再次醒来时,已躺在软榻上。脑中似有把锉骨锤子,一下一下地敲打,喉中恶心得很,手抚上额头,是滚烫的感觉。 发烧了。 眼皮慢慢垂下,自嘲一笑,眉宇间温柔哀婉之色竟是荒凉到了极致,他喃喃自语:“葵儿,我真是没用。” *** 介生一觉睡到午夜才醒来。 夜间风大,虚掩的窗被吹开,案头灯火摇曳,身姿较小的黑影,就在这夜风中推门而入,她软糯嘴唇是向下的弧度,似乎非常伤心:“主人说,如果你不想待在清河茶楼,他可以确保你安全离开永安县。” “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!”介生气不打一处,猛地从床榻上坐起,咳嗽了几声。好不容易找到个归宿感的地方,就因为一些小事要把他赶走? 雪葵未受介生激烈反应任何影响,将端来的汤药放在案桌上,便从外打来一盆水,一言不发地擦拭介生手上的血迹。 末了,淡淡道:“趁热喝药。” 不喝,就不喝,死在这算了! 介生环胸赌气了会,瞥眼看见雪葵依旧静静坐着,还是没狠下心将汤药灌下去,抹抹嘴道:“这次是我活该,盛气凌人才招致此祸。” “与你无关,他们是冲清河茶楼来的。”雪葵蓦地打断,握上介生的手,露出从未有过的严肃表情:“就知道你不愿离开,我现在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你,你能保证死守秘密吗?” 介生点点头。 雪葵将虚掩的门窗阖上,坐回介生身旁:“事情发生在白钦帝在位时期,他痴迷于制蛊,妄图用水蛊培养一支效力于他的军队。许多天赋异禀的九岁孩子被抓去试毒,主人与我仅仅是其中的两个。主人是头一批,在炼狱中生活了二十年,后来他反抗逃出万绝谷,一路上血流成河。事情一发不可收拾的时候,是炼蛊的幕后黑手出面制止。事后知道这件事的人不是被杀就是服下心蛊抹去记忆,甚至连太史令也将这段历史更改。” “太可怕了,简直天方夜谭,我不相信,这是你胡诌出来骗我的。” 烛影深深,素纱低垂,他看着她,那么瞬间稚嫩的脸上有了苍老之态,形容憔悴。她将他的手,搭上她手腕,定定道:“主人反抗那年,他二十九,我十四,我们没再服用水蛊后就停止了生长。事情至今已经过去三十二年,我们只能不停服用龙涎药才能抑制体内的蛊毒。” 雪葵伏下身子,靠近介生的耳侧,吐气轻微:“我是个怪物,不该拥有爱情,不配拥有你。” 介生额头沁着薄汗,嘴角扯起一抹释然的笑,扣住了雪葵的手腕:“是我想要知道你的秘密,不怪你。葵儿,给我点时间来接受,可以吗?” 落语,他将她再次拥入怀中,因为他知道,下一刻会是两双泪眼对视。 介生觉得遇到雪葵的那一刻起,自己就陷入了一场冗长冗长的梦,他前半生一直在寻找的人,此刻穿过凄风苦雨迎面走来。 也不知过去多久,介生情绪稍稍缓和,想到袭击自己的黑衣人:“对了,赌坊的人为何要针对清河茶楼?” “因为将我们害成这样的人还活着,他就在皇城,是他的手下在永安县开了赌坊来光明正大监视我们。” “他是谁?难道也是蛊人?莫非他还想杀了你们?”介生再度害怕起来,他不想失去雪葵。 雪葵摇了摇头:“他叫满主,是个正常人,如今已经老了,真打起来,未必能打得过我们。”言至此,雪葵顿了顿,毕竟清河真正的目的,不可以说出来。 当年研制水蛊的满主已经老了,他早已对用蛊人控制皇朝失去了兴趣,如今的他,有着更大更深远的计划,而阻止这个噩梦变为现实的,只有清河。满主在皇城的势力有多大,恐怕连白景懿自己都不知道,当年他扶持白景慕当上太子,可惜最后功亏一篑。如今他将根基打得更稳,要扶持自己的人再次当上太子。 清河所想,便是将满主连同他在皇城的势力,一并拔除。于公更于私,二十年生不如死的折磨和囚禁,岂是杀死一个垂暮老人得以慰藉的? 雪葵思考了会,还是决定将清河的目的吞下肚子:“满主不敢动我们,我们也不惹是生非,真希望日子从今往后能够太平。” “一定会的。”介生抚摸上雪葵的脑袋,缓缓闭眼休憩,轻轻道:“我还有一个问题,久年是如何找到我们?” 这么一问,原本沉重的气氛瞬间被打破,雪葵咯咯笑了会,解释道:“我也问过臭人久年,你猜他怎么答?他说吃喝嫖赌本一家,是他在青楼的几个老相好通风报信。我们被关在青楼□□女子的黑屋子里,也难怪叫了半天都没人来救。” 介生一脸震惊:“这样都行,我还真是小看了他。” 话说当时,久年带着一群青楼女子匆匆赶来,那几个黑衣蒙面人跳窗而逃。几日之后,赌坊的老板换了,据说是原主人抛弃了他们。至于此中原因,雪葵猜测到几分,应该是久年给远在皇城的满主一个下马威,永安县都是清河茶楼的天下,你想开个赌坊,怎么都得经过久年的同意吧。 第22章 第八章 第八章: 白景一十三年春,北域果真进献当朝灵女。 惊艳绝伦的美。艳丽的红,红得触目,惊心。婳瑶只是静静的坐在抬轿中,就已让数百号男人驻足围观。她的墨发如奔涌倾泻的瀑布,在风中荡漾起伏,风带走缠绕发丝间的一角轻纱,引起蜂蛹哄抢。 清河茶楼之上的人似乎早已预见到这一天,悄然瞟过一眼后入内。 白景一十三年秋,从北方通往中原的一段山路遍开断肠草,朔风带起漫山花瓣,晨曦透过云海,像云里裹了烟霞。 不消几日,外郊不断有人染上怪异的病。虽不至死,却也是半死不活,染病的人体内血气外涌,身上发热,若是服药补气血,又加重体内阳气,让病患烧热难忍。白景懿亲拨朝中几位太医前往救治,无奈皆染病不得反。皇城禁严,就连紧邻的永安县也不再让人自由通行。 来往人少,随便外出的人更少,清河茶楼说书没人来听,最闲的人成了久年。免去早晚两场说书,他逮到清府内任何一个人,就要下棋较量一番。可终究都赢不了,无趣之下把矛头又对准清河。 清河最近都喜欢躲在雅阁内抄书,久年便径直往雅阁走,果真在里头看到认真书写的清河。他故意移走清河写着的书,质问道:“这场瘟疫什么时候结束?” 清河倒是没有动怒,搁下笔,抬手给自己斟了杯冷茶,淡淡道:“拂瑾花粉可以遏制住断肠草的毒性,这场瘟疫死不了人。” “也不知道那梁将军怎么想的,真把毒种子给了灵女。灵女来中原的路上撒种子,如今毒花开,花粉从山高处飘下来,得害多少人。”久年将夺来的书彻底合上,没有多看一眼其中内容,将书放回桌上:“清先生,你这次有点过了。” 清河撇眼放回的书,随后望着窗外,目光甚至没有转到久年脸上,像是懒得多看一眼:“粱脊没怎么想,为了中原,为了灵女。倘若给他两种选择,一种是两国相争,死伤无数;另一种是牺牲少数人短暂的健康,换来和平。他会选择哪种?” “什么意思?”久年以为此一计,不过是清河想要收粱脊为自己所用,难道事情远比此复杂? 清河若有所思一笑,眼里却无一丝笑模样,冷冷道:“我在预言信中说明会产生瘟疫,梁脊还是将有毒的种子给了灵女婳瑶。想必他也和婳瑶谈过信的内容,想要救婳瑶,想要缓和两国关系,他们选择相信我的信。当然,我的信本就是写给他们二人看,所以在尾处多添一句,务必告诉婳瑶警惕林甫和玄凌,他们既会引导婳瑶找到多年前的真相,不慎也会置婳瑶危地。” 烛火明灭了一下,清河执杯饮尽凉茶:“林甫身为礼部尚书,知道中原和北域灵女存在的过节,此次瘟疫随着婳瑶来的路扩散,他必会怀疑瘟疫是婳瑶带来。不过这样还不够,再加上去年重阳节,我和玄凌说过一句话,他就会想去查阅古籍,解决问题。” “什么话?玄凌会告诉林甫?他两什么时候有一腿?”久年一头雾水。 “不干净的东西,来年才会进入皇城。”清河白瓷般的右手从衣袖浅浅露出,多点亮台灯盏,道:“还记得挽君?我安排她入宫多年,可不仅仅是为了看着魏言。宫中谁和谁有往来,她都会想办法告诉我。当然,我安排入宫的,远远不止她一人。” “看来先生盯上的人还挺多,不管事情会如何发展,我只希望瘟疫赶紧结束。最近都是毒啊药啊什么的,感觉自从介生来到清府后,府内都快成药馆,特别介生养的那些耗子,成天吱吱叫得惹人心烦。”久年哆嗦了下,对清河摆摆手道:“我出去散散心,晚些回来。” 清河并不在意久年行踪,待他走后,继续打开两本书,模仿着笔迹抄录起来。 *** 北域于北,一年之中有半年被白雪覆盖,北域人多以打猎为生。灵女的诞生是出于人们对生灵的愧疚,他们相信能在冰天雪地中熬过三天三夜的女婴是雪山灵女,可以为所有被捕杀的生灵超度。 进献灵女,便是进献信仰。 三十多年前北域人诚心实意与中原交好,献上年仅九岁的灵女,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,原因是送入中原后未满一年,灵女凭空消失了,当时的白钦帝却连个解释都没有给。 婳瑶身为多年后进献的第二个灵女,一则是在暗示白景帝,北域与中原的芥蒂没有消除;二则是借机查出多年前灵女消失的真相;三则……她握了握腰间配着的香囊,轻轻叹气:“梁脊,若是北域与中原之间的芥蒂消除,我们就可以在一起,对吗?” 皇城入夜,秋风萧瑟。 转眼婳瑶已经入宫半年,她一路尾随在林甫身后,果真是到了新的藏书楼前,她借着树影遮掩自己,微微探头欲看得其内模样。多年前灵女消失的真相就写在古籍上,她若是能找到古籍,所有谜题都能解开。 婳瑶思考之际一个恍惚,身着鹤氅的男人赫然出现在面前,抬臂拦住她,面色不善道:“是你将瘟疫带来中原。” 玄凌的突然登场,丝毫没有吓到婳瑶,她辩驳道:“天师都是这样成天胡言乱语的吗?没有十足的证据,就不要胡乱猜测,凭空坏了两国的关系。” “大半夜跟在礼部尚书身后,你的目的是什么?”玄凌步步紧逼。 婳瑶依旧装傻:“天师说的话,我怎么就一句都听不懂呢。” 玄凌显然是动怒了:“别以为我们中原会怕你们一个小小北域,若真是打起来,你们根本不是对手。皇上向来主张以和为贵,不愿劳财伤民罢了。” 原本入内的林甫听到变动,转身走到玄凌身旁,用相似的目光盯着婳瑶,引得婳瑶心下泛起慌张之意:“搞半天你们是一伙的,也难怪信上让我提防你们两。” “信?什么信?”二人几乎异口同声。 而于此时,黑暗处一直偷听着的人不慎倒退一步,脚跟抵上碎石,清脆的咕噜声,石头沿着陡坡滚下。 交谈嘎然而止,玄凌和林甫慌忙追出门去,婳瑶便借机逃离藏书楼。 然而玄凌和林甫追了一路都没能追上轻功了得的黑衣人,他们害怕之余,根本不会想到方才的黑衣人已跪在御书房内。 黑衣人似乎是刚刚将方才所见禀告完毕。 “孤知道了,退下罢。”白景懿略一抬手,黑衣人半弓着身子倒退而出。他忍不住心头难受,咳嗽了几声。身后的湍公公有条不紊端汤捶背:“皇上龙体要紧,北域和中原的矛盾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,何必急于这一时。” 白景懿示意湍公公停下捶背,将身子半躺入椅,阖上眼道:“孤能不急?北域人都把灵女送来,这是在逼中原。可孤呢,连多年前灵女消失的真正原因都不得而知……”言说着长叹口气:“你是宫中的老人了,白钦帝在世时,有曾提过这些事?” 镇定的湍公公慌忙下跪:“奴才不知,奴才只是个阉人,怎敢非议朝堂事。” “你起来罢。”白景懿无奈道:“先帝在世时就已定下规矩,拆开皇族封书是死罪,孤又怎好坏了规矩。北域与白国存在芥蒂,原因是弄丢了当年进献的灵女。可记载灵女故事的那本书应该在封书之中,孤要如何知道灵女是怎么弄丢的?怎么给北域一个交代?林尚书一定也想知道,可他再怎么翻阅古籍,都不会去撕开那几本封书上的皮。孤不想让林尚书担此大罪,孤要怎么做?” 所以白景帝会找个替死鬼,湍公公心中念叨着,并没有多说一字。 清河茶楼内。 清河终于将抄录的书写完,他拿出张翡翠色纸张将书完完全全包裹,又在面上贴了个黄底黑字写的‘封’。而后,慢慢捋平纸张,若有似无道:“这个替死鬼,由我来当再合适不过。” 落语,他缓缓将两本书放到一起,竟然是两本写着雪葵故事的书,原本的被打开了,仿写的没有打开。 *** “我实在想不通,父皇是何时盯上你。” “清河茶楼初见时。” 次日甚早,晨曦裹着云霭,清河就被一群人‘请’去宫中,攸宁临近日落才得知消息,匆匆赶来恰好遇到清河下轿,上前便是询问出了什么事。 “还能有什么事,如今各州各县都有人染上瘟疫,白景帝自然也是为了此事来请我。”并不在意的口气,似乎清河没把此事看得很重。 攸宁依旧不放心,清河没再回话,径直路过他往内殿走。 事如预料,龙椅上的白景懿变得陌生,透着与清河茶楼初见时截然不同的威压,眉色间划过一道厉色,他眯了眯眼,声音里满是玩味:“听说清河茶楼能知天下事,有求必应,孤有一事相求。” 殿堂内一个官员都没有,只有低着头的太监宫女。清河按规矩行叩首礼,一板一眼答道:“皇上亲传,草民惶恐。定当竭尽全力。” 白景懿看着清河行礼,片刻后方道:“孤要知道治好瘟疫的法子。” 清河心底泛起笑意,到了面上毫无变化:“这点小事难不倒清河,但清河需要借助太医院之力,毕竟不懂医术,另请三日时间。” “好,就准你三日,三日之后找不到治好瘟疫的药方,就是欺君!”白景懿看着殿堂正中的清河,清冷淡然,想要拼命去扼住,他却如一汪水,从指缝间流走。 白景懿看不懂清河,很久没有这样的一个人让他无端害怕,又道不出个所以然。若清河真的聪明到一个无法想象的地步,必然是个危险的存在。所以白景懿必须在此之前先下手,等清河调查到北域人头上,就离查阅封书不远。聪明反被聪明误,无论清河能否找到药方,都是死路一条。 出于此计,第二日早朝白景懿下旨太医院和清河查办瘟疫之事,中途还多出个插曲,便是不知情的林甫连请三次参与查办,白景懿都没有答应。 林甫以为能借此查出灵女的事,谁料白景懿不同意,退朝了还愤愤然。倒是将一切看在眼中的湍公公上前啰嗦了句:“尚书大人,圣上是在保护您,还望您莫再追查灵女的事,让那个清河去查吧。” 然而林甫表面点头了,内心依旧愤懑不平,心中总觉得让奸人得逞,想着赶紧去找玄凌商议下一步该怎么办,半途看到行色匆匆的婳瑶,旋即转身跟了过去。 第23章 第九章 第九章: 林甫一跟就是一整日,从白天到黑色,执着要揪出婳瑶的小辫子。 十月,极高的苍穹依稀还缀着几颗不肯褪去的残星,木芙蓉自林甫的脚下一路蔓延至假山,透过缝隙,隐隐约约能看到两个身影。 “你真的是灵女。”是婳瑶的声音。 林甫忍不住好奇凑近,见到与她交谈着的竟是清河身后跟着的小丫头,她突然抱上婳瑶,喘息声在耳边响起,是压抑不住的兴奋:“这么多年过去,我终于看到故乡来的亲人,难怪雪葵看见到婳瑶的第一眼就觉得亲切,婳瑶会带雪葵回北域吗?” 婳瑶巴巴的被束缚着,轻叹口气:“我现在身处皇城,怎么带你回故里?”思索了下,又道:“最近发生的事,真的和做梦一样,清先生说的果然没错,只要我活着来皇城,他就让我完成使命,找到三十八年前消失的灵女。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,为何你的容貌还是如同少女一般?” “是蛊毒,主人应该和你提过。雪葵没有消失,只是被抹去存在,我现在拥有不老之身。当年北域狠心将九岁的我进献,让我恨透了北域,可没想到多年过去,恨意不在,反倒越来越想回去看看。”言说着,雪葵心中一酸,眼角变得晶莹:“离开太久了……真的好想家……” “傻孩子哭什么,清先生不是在帮我们完成各自的心愿么?”婳瑶轻轻拍打着雪葵的后背:“我们要相信清先生,事情都会好起来。” 偷听着的林甫愣是没能反应过来,‘不老之身’是什么?清河身后的小丫头是三十八年前失踪的北域灵女?!简直天方夜谭! ……他们不是人,他们是一伙的! 惊恐万分,林甫几乎跌打滚爬着逃离后花园,完全没在意到后方正看着他逃跑的雪葵和婳瑶。 她们正是故意演了场戏给林甫看。 林甫沿途他撞到好几个宫女太监,直到撞翻端着书籍的太监,瞳孔骤然收缩,惊恐呵道:“你们在干什么!这些都是皇城古籍,你们要搬去哪里!” 本就被撞倒的小太监连连磕头道歉,其身后随着白景懿的贴身老太监湍公公,他的笑容有些难以捉摸,声音不急不缓:“将新书库的古籍搬回锁星阁,以供清先生查阅。这是皇上的口谕,林尚书请让路。” “不可以,不可以……”林甫捏着地上捡起来的一本古籍,言语支支吾吾,不知如何开口,若说这是中了妖怪们的圈套,还不被笑死。纠结片刻,将古籍狠狠放回小太监手中,猛叹口气,跺脚离去。清河茶楼一群人和北域有关系,并且都不是一般人,他必须尽快去找玄凌。 老太监看着愤然离去的林甫,无奈摇摇头。林尚书什么时候起这么冥顽不灵了?怎么和玄天师的性子愈来愈像,这可不是什么好事。 *** 另一方面,被委任与清河一同研制瘟疫解药的张太医急得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,若是三日一过,药方还没能写出,那么连同遭罪的人可是他。 然而荷音没有顾及张太医的死活,在他忙碌的间隙还将他传到宫中。 凤椅之上的荷音,手中抱着六个月大的太子,安然道:“自本宫怀上寅之至今,行为做事小心翼翼,生怕有人心怀不轨。就连寅之出生,本宫都没有太大张罗。如今寅之半岁了,本宫是该谢谢你。” 荷音随手一招,身后的宫女端出大量金银,张太医慌忙下跪:“谢皇后娘娘。”他顿了顿,方吞吞吐吐道:“如今宫内宫外都在忙瘟疫一事,臣也被委任研究,娘娘突然如此赏赐,臣怕……” “诶,怕什么。”荷音将怀中孩儿递给奶妈,随手拿起一块翡翠塞入张太医手中,笑道:“正是在如此关键时刻,本宫才要赏赐你。”荷音一个眼神,宫女印儿便带着屋内的所有人出门。 屋们被紧紧关上后,荷音开了口:“听说今日早朝时,皇上让你和民间人一同研究治疗瘟疫的法子。你能接触宫内得了瘟疫的人,应该也能将他们用过的东西带出来。” “娘娘,您这是……”张太医有种不祥的预感。 荷音扶着脑袋,故做头疼的姿势:“本宫一时糊涂,竟然让淑妃生下白寅雁,若是能早点知道本宫也即将怀上寅之,才不会给自己添绊脚石。” “娘娘,三皇子还是个娃娃。”张太医欲说服荷音,然而握在手中的翡翠告诉他,他没有退路了。 “不是多说瘟疫不足以致死么?本宫不过是想让三皇子落下些病根,将来也不至于构成太子的威胁。” 落语,荷音拍了几下手,候在门外的宫女再次进入,端起给张太医的赏赐,荷音命令道:“这些东西你们放到太医院。送张太医去锁星楼,莫误了他的任务。” “谢娘娘。”三个字,张太医说得极其清楚,他深深叩首似乎是在谢罪,之后便在宫女的带领下去锁星楼找清河。 太监们花去整整一天的时间搬运古籍,清河自始至终都在一旁看着,并没有丝毫着急的模样。 被委任共同查办的张太医快急出泪,他一会看着病患,捣腾病患用过的碗筷,一会又在清河面前絮絮叨叨,来来回回踱步。清河终于意识到忘了将张太医的性子算入计划中,揉了揉额头,随便找个理由支开他:“药方已有,现在需要搜集一百个罐子,用于明日熬汤药。” 话语奏效,张太医一溜烟没了身影,显然是去凑罐子数。 张太医走后,锁星阁内响起一个长长久久的哈气,从三楼顶悠悠走下位清朗的男子,他有一搭没一搭摇着扇子,加浓了几分凉意:“终于都走咯~” “你怎么来了?”清河对突然出现的久年有些诧异。 久年略侧身靠上清河,挑挑眉道:“用美男计。怎么,也有清先生算不到的事?” “没半句正经话,我是问你为何来此。” “拜托,你们一个两个都在宫中厮混,让我一个人留在茶楼陪介生,太不够思议了吧?”久年目光扫到清河手中握着的书:“先生把写着雪葵故事的书也带来了?” 清河缓缓摘去书外包裹着的翡翠色纸张,赫然露出黄色的书皮,淡淡道:“除去我手中的这一本,锁星阁中带‘封’字的书数量是一百二十七本,我用雪葵的这一本去交换其中一本,不会有人察觉。” “换哪一本?”久年好奇道。 清河向后几步,抬手够上一本同样用翡翠色纸张包裹的书,淡绿的眸子似是带着迤逦的温柔,顿了顿:“水埃。” 换来久年一阵唏嘘:“自古红颜多祸水。清先生此次计划出错,就是因为这个女人是祸水。” “你发现我的计划出错?”清河勾了勾嘴角,竟有了丝喜悦。 “不然我为何冒险来宫中找你?我猜清先生原来的计划中是不让婳瑶死去,最终想成全婳瑶和梁脊将军的。”久年将折扇抵住一半的脸,得意道:“殊不知,那婳瑶在前来中原的路上就已自尽。” 清河停下手中动作,等着久年的分析。 “不用好奇我怎么推算到。清先生此次计划从一开始就乱了,关键的棋子第一步走错,你没有办法,动用水蛊把婳瑶变成和苏芷一样的不死人,随后预料到她的结局会是溺死在锁星阁的池子,怕她因为接触池子中的粉尘而面目全非,又特地冒着危险将池中的粉尘清除。这些破绽不算,一步错步步错,还让林甫发现了你们这些蛊人的秘密。所以,我怕你们在宫中出什么岔子,就跑来帮你们了。” 清河抬头,目光透过久年,落在他身后的池子上,无悲无喜,瞧不清其中的意味。他从头到尾将故事推算一遍,方开了口:“你的分析几乎都对。除去最后让林甫发现我们的秘密,是我故意安排雪葵为之。” “清先生不怕他到处乱说,事情大乱?” “他不会,他只会和玄凌一人说。”清河似乎把握十足:“遑论一个将死之人,有何惧怕?”见久年脸上的担忧消失,又道:“至于让玄凌知道蛊人的存在,对我们百利而无一害。” “将死之人?林甫会死?这么说我的担心是多余的。”久年舒了口气,亏他一路上担心的要死,他咳嗽了声:“既然先生没事,我就先回去了。” “你要怎么回去?”清河愈发觉得久年神奇。 久年笑笑道:“怎么来的,就怎么回去。美男计。” *** 话说看到雪葵和婳瑶交谈的林甫一路震惊,果真跑去找玄凌,将所见原原本本告诉玄凌,玄凌听后道:“他们是蛊人。” “蛊人?”林甫几乎是难以置信:“天师的意思是他们身上有蛊毒?” 向来凛冽的玄凌有了丝怯意,分明在二重门内,依旧示意让林甫压低音色:“此事非同小可,我年幼时听师父提过蛊人,应是和白钦帝手下的军队有关,后来不知为何这个军队全灭,关于蛊人的事写在书上禁封,成了皇城秘密,如今也只剩下摘星阁的一百二十七本。” “倘若他们真是三十多年前活下来的蛊人,多年后踏入皇城,岂不是带着复仇的心态而来,且个个不老不死可怕至极!”林甫已觉得什么样过分的猜测都不为过,说出话来不过脑:“封书上肯定有他们害怕的东西,所以那个清河才千方百计要去查看。” 烛火中,玄凌神色变了变:“我现在终于能断定,瘟疫就是婳瑶带来,皇上被蒙在鼓里,加上宁王和颜贵妃在他耳边煽风点火,终于传召清河去找治疗瘟疫的法子。然而这瘟疫从始至终都是个幌子,清河早就知道治疗之法,他的目的是封书。” 拆开封书上的封皮是死罪,可他们是不死人,根本不在意! 林甫和玄凌心中同时想到这一点,互相会意点了点头,玄凌又道:“此事太过鲜奇,又是皇城的禁忌,万不可对外宣扬。” “难道就看着他们步步威胁皇城?”林甫亦明白此中厉害关系,故一路上没对任何一人提。 “也不是没有办法。”玄凌心底盘算着,靠着层层紧掩的窗,看不到外面的情况,但可以想象,窗外必有朗朗星空,巨大的危险伏在花影月色下。思索良久,方开口:“就是需要冒个险。太医院有我的人,明日只要清河和身后的小丫头踏入太医院熬汤药,我们便行动。我派人看着攸宁和颜贵妃,你去锁星阁查阅封书,看看清河究竟在找什么。一旦外面有任何风吹草动,我就用远处的金光暗示你。” “这……”林甫微微迟疑。 “大人,试想让清河得逞,北域得逞,首当其冲的会是谁?” 林甫紧握拳,心中默念:是他,是身为礼部尚书的他。 第24章 第十章 第十章: 次日,清河带着雪葵去太医院熬药。 锁星楼内没有人,玄凌在前头吸引守门人注意,林甫偷偷潜入,他要趁着这个空档先一步找出封书上的秘密。按照玄凌的推测,清河应该已经于昨夜打开封书查阅。 一切都按照计划中的进行,林甫进入锁星楼后,玄凌退到远处,身处之初恰好遥望着锁星阁,他怀中揣着金灿灿的罗盘,目光游离,以极小的幅度观察异样。一旦有人前来,他就要用罗盘的光亮提醒林甫逃走。 玄凌他是闻名皇城的天师,比起保护皇帝,他更大的目的是斗过清河,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一个人能够彻底激怒他,让他摸不透算不得。 所以,就让清河好好看清楚,这个皇城究竟是谁在左右。 夕阳褪尽灿金披上霞红,拼命燃烧着最后的热,却还是抵挡不了黑夜的来临。橘色的晕轮抹在脸上,交织辉映成带血霓虹。 忽而一只白鸽从太医院的上空飞出,是玄凌安排在太医院的眼线,放出白鸽代表清河熬制汤药完毕,即将回锁星楼。玄凌立刻翻转手中罗盘,折射出的光亮将将从侧开的锁星阁天窗照入,角度好似有意设计。 半晌,林甫仍未走出。玄凌心底渐渐涌起猜疑,扣在罗盘上的手指凝滞在空,脑袋顷刻间疼痛不已。 不对,有什么地方错了。 缺了什么,亦或是有一步算错了! 清河的计划很长远,不可能为了查找封书,触犯皇城禁忌而提前被皇上‘处死’,如此行事不利于他今后在皇城的行动。他根本不会打开,他不会打开,那么打开封书的人就是林甫! 思及此,玄凌哐当掉落手中罗盘,伴着倏然飘起的秋雨,后背泛起细秘冷汗,异常失落道:“中计了,怎么漏算了婳瑶,婳瑶在锁星楼……” 然而玄凌发现得还是太迟了。 计划赶不上变化,林甫踏入锁星阁便发现里面的古籍都摆放整齐,该有的封书,一本都没有打开。他不笨,亦知拆开包裹在外的封皮是死罪,想着无功而返的前一刻,瞟见正中的池子边上放着本打开的书。 好奇走近,竟是封书!果真有一本被打开了,玄凌的推测没有错! “好你个清河,果然是在找东西。”四下无人,林甫用火石点燃一盏微弱的灯台,凑着星豆烛火细细读起来。 这一看,便入了神。无知觉中皱紧了眉头,连连叹息。 而这叹息之声,倏然应和在二层楼之上。 “林尚书,你在看什么?”一道幽幽女嗓传来。 林甫惊落手中书,将烛火凑着发声处照去,映得室内一片昏黄。正思索着要不要再点一盏,猛的眼前乍亮,地上扯长的身影旁分明多了个更纤细的魅影,天边响起怒雷,魅影像月影般划到林甫跟前,双眼荧荧惑惑,她慢慢勾起红唇,仿若游丝的迷离火烛瞬时熄灭。 诈然,锁星阁内更多的灯台齐刷刷亮起,婳瑶就这么立到了林甫面前,肤若凝脂,只额头至眉骨处有一道红疤,笑中带戾。 “你怎么会在锁星楼,你什么时候在的?你究竟是人是鬼?”已经得知婳瑶是蛊人的林甫蹙眉,警觉转身撞到桌子角。 “我一直都在,尚书大人莫不是看书入了迷?听说写有灵女秘密的封书在锁星楼,我来这里是为找到上一个灵女消失的真相。”她的嗓音幽怨怪戾。 林甫顿时以为写着雪葵故事的书是婳瑶打开,怒喝道:“好大胆!原来是你拆开皇族封书!此乃死罪!” 谁料婳瑶蓦地垂下手,无辜道:“我没有,我分明亲眼看到是你打开。” “你胡说,我来的时候已经打开,你是北域灵女,不是你还能有谁!”林甫忽而意识到言辞过激,觉得再呆下去会生变数,转身欲走。 手臂却在此刻被握住,雷声间异常安静。 “你放手!”林甫挣扎。 “你放开我!你放开我!大人为什么要冤枉我打开封书……”婳瑶紧紧握着林甫的手,远远看去反而像是林甫束缚了婳瑶,她含着笑流着泪,神情异怪至极。 终于意识到问题的林甫早已挣脱不得,愈是挣扎,愈是打缠。 四目相视,是双方都看不懂的复杂。 空气凝固。 “你究竟想怎么做什么?”林甫惊慌质问。 “尚书大人,你杀了我。”婳瑶莫名一句,而后紧紧握着林甫的手倏然松开,她仰面倒地,恰巧磕上桌角,冲击之下落入池中,鲜血就在瞬间晕染开来,在池中盛开好大多红花。 翠色池水,拖沓着胭脂红长裙的女子溺死在池中。 林甫不由得倒抽口冷气,方回头的瞬间看到清河正领着白景懿立在酱紫色铁门外,而他们身后随着众多的太医和几个官员…… 私拆封书,误杀灵女,被当场逮住后,林甫百口莫辩。 “大胆!”龙颜怒。 *** 拂瑾花粉解了断肠草的毒性,残留下来的成分不足以致死,清河所谓的找到解药,不过是在随便配的方子中加入龙涎药,一场人为的瘟疫危机就此解除。 林甫失手误杀婳瑶后被关在地牢,迟迟没有得到处分,想必是白景懿还在犹豫,或许也是他忙着处理后宫和民间瘟疫的事情。 一百个熬满汤药的罐子各地散发,紧闭的城门也随之打开,清河在一行人的护送下回了永安县。 事情仿佛终于告一段落,又仿佛将将开始。 天色不算暗,茶楼雅阁内已燃起淡绿色的火焰,端坐在内的男子手持鬃笔,在砚台上撇了撇墨,清润音嗓自口中传出:“雪葵,想家了?” 雪葵本看清河写字看得入神,忽而被这么一问,顿生慌意:“没有想家,清府才是雪葵的家。” 如此苍白的辩解,让清河不由得搁下手中事物,转眼看着雪葵,淡淡的拂瑾花香便从掌心处传来。心头一阵莫名,那广袖下略纤细苍白的手,就这么伸了出去,自然的抚上她的黑发,眼底划过几分暖意:“北域王很快就会来中原,到时候让她带你回去看看。” “介生呢?我能带他一起走吗?” 清河摇摇头:“他不行,我想他很快就能找到心蛊的解药了,不能在这节骨眼上打乱他。” 雪葵不再坚持,抬眼看到久年,他本是端着两盒子黑白棋子前来求战,看到雪葵也在内,不禁引起内心的担忧:“清先生还真是心宽,写着雪葵故事的那本封书落到白景帝手中,而且已经被打开,你不怕他拿起来看,然后推测出来你们就是曾经的蛊人?” “雪葵故事的封书是你老师父亲手所写,也是唯一一本保存在我府上的封书,我研究你老师父的字好些年了,不难模仿。”清河笑了笑。 “什么意思?”久年心中一惊。 龙涎花在燃烧中绽放,冷香渐盛,织成一幅白色的纱幔,在这冰冷的雅阁里渐渐升起,朦胧火光。清河安静的看着久年,冷风从撞开的窗棂处灌进来,窗外拂瑾花全谢,遍地枯枝,他的指尖幽幽泛起遥相呼应的凄凉水雾,一本翡翠色纸张包裹的书缓缓浮现。 久年一把抓起,晃来晃去以证真实,赞叹道:“先生的易物术愈发炉火纯青,动动手指就把雪葵的书变回来。” “易物术?世上哪有什么易物术,不过是些障眼法,将一模一样的书事先准备好。”清河提醒道:“雪葵的书从来就没离开过清府,拿去皇城的一本是我仿写,这本一模一样的书,我从去年就开始抄录改写,记得有次抄录中途还被你打断,你将它捏在手中,却连一眼都没瞧。” 清河见久年的手停顿在空努力回忆,终于面色舒展,像是回忆起确有这么一幕。他亦跟着舒展面色,淡淡道:“锁星阁中带‘封’字的书数量是一百二十七本,我想拿走水埃那一本就必须拿一本假的去交换。当然,我怎么可能提前暴露身份,带去锁星阁的那一本,其内的故事已经改过,只字未提及蛊毒。书中写的灵女已经死了,死在皇权下。” 久年咂巴着嘴,内心为自己被骗这么久不平,碍于面子,将话转到攸宁身上:“我就说么,清先生不是精怪,哪来的什么易物术。可怜那笨蛋攸宁,到现在还以为你们是精怪,想着求学易物术。” “让他知道太多不好。”雪葵双手叉腰,神情有丝得意,仰头看着久年,目光中满是鄙夷:“臭人久年,你不知道主人可以模仿任何人的字迹,以假乱真吗?” ……这个,他还真是不知道。久年微微摇头,目光扫到清河书写着的书上。 绿火影影绰绰照亮纸张,其上是清秀到让人心疼的字迹,工工整整排列整齐一个个人的姓氏、身份、背景…… “清先生又在写什么?”久年讶异。 “所见既实,部分是挽君转告,部分是我分析得来。”清河复捏起鬃笔,将书向后翻了几页找到林甫的一条,端整书写姿势,在其上划了道黑线。 他细致的翻起纸张,不急不缓,让久年足矣看清—— 户部蔡尚书,后面批注告老不朝;刑部魏尚书,批注魏言之父;兵部,折损大将梁脊;户部林甫,即将被处死刑……六部纷倒,尚书省无实权,作叉。 风吹落烧焦的花骨朵,燃着的绿火变得耀眼。清河忽而将书合上,背后压着一封信,他将信拿起递给雪葵,道:“白景懿想封锁婳瑶死讯是不可能之事,一旦开始治疗瘟疫,消息就会不胫而走传到北域。到时候北域王来中原,就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了,不过你们无需担心,我会入宫化解此次危机,让白景懿欠我一个人情。” 清河思维缜密得让久年头疼,他看着那封字迹略柔美的信,无奈道:“又是一封预言信?” “不是,这是婳瑶临终前写的信,我让雪葵去北域的时候带给梁脊。”清河叹了口气,此一局,唯一失误之处便是没能挽救婳瑶。 窗外月高悬,月色悄然穿过窗棱,在雅阁投下或明或暗几道影子,裹着岚岚雨雾,怎么扯也扯不断,像空自繁华的一场镜花水月。良久,倏然似泠泠珠玉的叹息响起在内,清河微微闭上长睫,似乎很累很累:“等几日后从宫中归来,好好过个年。” 永安县,依山傍水,一副墨色珠帘,一方落雨,一座便是到天明。 孤独,沉痛。 第25章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: 预料之中的发展,北域王得知第二个进献的灵女死讯后来势汹汹,当殿质问白景懿,让他给个说法。整个殿堂气氛凝固,安静异常,似乎巨大的风浪等待着滴水的落下。 巧合的是北域王前来闹事的那一日清河也在宫中。漫天金霞,从逆光处缓缓走来的他履履独行,一袭白衣,看不清容貌。只是他在众目睽睽之下,亦是闲庭散步一般,那姿态要有多淡然就有多淡然,要有多高雅就有多高雅。 白景帝似乎早已意识到清河的登场,面色丝毫没有动容,稳声道:“客卿,免礼。” 清河随之微微作揖,转身面对北域王,眸色深邃得望不到底,冷硬道:“两条路。一条,中原处死林甫以命抵命,域王活着走出金殿,中原答应长期向北域进送衣食。另一条,两国交战,域王也不用活着走出金殿。” 北域王身后随着的两个人应声抽出短刀,双双架上清河脖子。引得他眼底露出几分意外来:“域王就是这么□□手下的人?他们在替你做决定,选择后一条路。” 始终愤怒着的北域王明显愣了一下,示意身后人收手,粗鲁将清河推至一旁,对龙椅上的白景帝骤然发笑:“哈哈哈、没想到如今的中原人喜欢玩阴毒心术!我让大队人马侯在宫门外孤身前来,是尊你也为一国之王,没想到你以人多欺人少!以小人之心度君王之腹!今日是我输了,可是我输得光彩,你赢得卑劣!” 语罢怒挥手,领着身后的两个人愤愤然离去。 整个金殿,真真正正陷入死寂,龙椅上的人丝毫没有改变面色,微微转动眼珠盯着清河,心底荒谬升起几分对清河的感谢之意来。 如此,是最好的结局。不能将皇城的秘密告诉北域王,那才是更大的羞辱。 他是皇帝,他只能忍。 若不是他意识到此次危机无人能解,他不能告诉朝中任何一个臣子,莫可奈何之下才去询问清河,早早想好化解之法。只可惜,无论如何都保不住林甫了。 “皇上,还需处死林尚书吗?”一个老臣打破沉寂。 终于,换作白景帝沉重的叹息,毫不犹豫吐出一个字:“处。” 在地牢中期盼着奇迹来临的林甫,终归还是等来死讯。 *** 皑皑雪山、铁索桥寒、白浪滔天。 高耸的天,无端飘起雪花。 一阵风刮起,竟不知这雪是向下飘散还是向上打转,就这么铺天盖地,迷了双眼。雪葵离开北域太久,久到忘了来时路。她只身一人,跟随着北域的人马一路北去。蓦然回神,已行走在茫茫雪地中。 ——雪葵,你想家吗? 清河曾经这么问过她,她始终不敢正面作答,这个地方从来没给她应有的生活,自出生的那一刻起,就被抛弃在冰骷髅。 但她从来没抱怨过,她是灵女,背负着超度生灵的使命。直到九岁那年被当做东西一般进献中原,她哭了,原来离开一个折磨她的地方也会这么不舍。 “婳瑶,你也是这么觉得的吧。” 一道温柔如水的音嗓划破苍茫,雪葵握着手中的信,喃喃自语:“当初我也想中途了结自己,可是我没有你那么坚强,始终没敢下手。结果呢,被送入中原,送入了一个更大更恐怖的地方。” 素雪渊冰,漫无目的的行走。及远处,隐隐约约有个身影,那人亦在向她靠来,轮廓渐渐清晰。 是梁脊,他比之前更显沧桑,厚厚的风靡在劲风中猎猎作响,步步而近,止于雪葵面前:“预言结束了。” “结束了。”雪葵点点头,将手中的信递出:“这是婳瑶临终前写的信。” 梁脊略颤抖的接过信,那一刹那,似乎有细细的光透过灰暗雪云,连厚重的鹅毛雪都变得晶莹,他抬起另一只手缓缓捂住心口,却捂上冰冷的铠甲,对着天空轻轻道:“预言信中的结局不是这个,此刻来此的应该是婳瑶。” “粱将军,世上哪来什么预知未来,清先生只是尽自己所能帮你们罢了。连我都懂的东西,你怎么就不明白。”雪葵重新戴上衣袄,包裹住半个头和身子,伴着风雪声飒飒,嗓音清冷:“清先生已经在信中提醒她提防林甫,她最后死于林甫之手,要恨就该恨他。言尽于此,雪葵不多奉陪,告辞。” “恨……”梁脊突兀抽气:“恨一个已死之人还能有什么用……” 要恨,就恨自己,身为中原大将,保护着千千万万的人,却保护不了一个弱女子。 婳瑶,终是去了,终是不用再痛苦了。 粱脊独自站在雪山最高处,打开婳瑶生前写的最后一封信,细细读起来: 婳瑶,有着和雪葵相似的经历。 然而她比雪葵幸运,她遇到了驻北将军梁脊,一城一世一双人,却不是他们的故事。 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一起的两个人相爱了,婳瑶在被送入中原的前夜还躺在梁脊怀中哭泣,可泪水是世上最无用的东西,改变不了什么的她,在看过清河的预知信后,还是选择了在进献途中自尽。 清河还是算错一步,匆匆赶到山头时婳瑶整个额头都流着血,已经剩下最后一口气,她的眼中淌下一滴泪,无法承受似的捂着心口,虚弱道:“你就是清河,比我想象中更年轻……你给我的未来、很好……我可以和梁脊二人浪迹天涯,可惜……那个未来,我不喜欢……在我的心中,梁脊永远是中原最勇猛的大将,他不该卸下戎装……清先生,对不起,我接受不了你的好意,只因我……只要我、存在一天……梁脊就会、多痛苦一天……” 她的耳边似乎响起清河震惊无措的嗓音:“你不可以死,你是我计划的第一步!婳瑶,只要你活着来皇城,我就有办法让你完成使命,找到三十八年前消失的灵女,她还活着,你不想看到她?她可能是这世上唯一和你有相同经历的人了!” “清先生是在开玩笑罢……”呼吸愈发困难,传入耳的声音也变得飘忽,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生命结束了,在手重重垂下的前一刻,却陡然觉得自己的生命才真正开始。 清河用蛊毒给她维持了性命,即便这一回从头到尾都是一颗棋子。 “清先生,灵女死在进献中途是北域的耻辱,我身为北域王,不能让中原看我们的笑话。”北域王的衣袍拂上血地,他看着清河,镇定到了极致。 “北域王。”清河恭敬作揖,脑中飞快思索着应对法子,须臾,答道:“北域王心底并不想真的开战,如此于两国都没有好处,你目的无非是让白景帝惧怕你,给中原长个记性,最终长期向你们进送衣食。” 得到北域王点头,清河眸色隐隐波动,淡淡道:“我有办法,清河茶楼,有求必应。” “我要怎么做?”北域王问道。 微微思索片刻,清河有了新的计划:“如果我能制造假象,婳瑶并不是自杀,而是被礼部尚书亲手推入灵池害死,白景懿便会问心有愧。到时候,我会给北域王信号,你尽管佯装生气前来讨伐,我会配合北域王同演一出戏。” “清先生如此为北域考虑,我该如何答谢您!” 清河示意北域王起身,淡淡道:“没多大愿望,我有个朋友名作雪葵,等所有事情都过去后,你带她在北域走走便好。” “如此,拜托了。”北域王深深鞠躬。 *** 将近年关时,永安县也迎来场雪。曲曲折折的巷子,将白雪分成一条条蜿蜒藤蔓。风在头顶打旋咆哮,发出野兽般的怒吼。 清河望着窗外沉寂白色,手中紧紧握着从锁星阁换来的封书,唇角微动:“大年三十。” 声音空空响起在昏黄的雅阁内,却没有人回答他。他似乎早已习惯,转身徐步往楼下走。中途被打着算盘的久年撞到,久年眼中含笑:“今年一年茶楼赚了不少钱,过完年可以修整修整。” 清河只是须臾瞥眼久年,并没有搭理的意思,另久年一丝不满,拨着算盘跟上清河,絮絮叨叨:“怎么算我也是知道你们秘密的人,清先生除了算计,就不会和我唠唠嗑?我来到清府六年,这是第一次有个过年的样子,只可惜攸宁在宫中,雪葵在北域,介生沉迷熬药,府邸实在是冷清。不如这样,我去请些道上的朋友来做客?” 始终未有停步的清河终于顿下步子,好整以暇看着久年,眼角微微挑起,似有笑意,说出来的话却冰冷无情:“不如这样,你今年别在清府过年了。” 久年无趣的哧一声,把自己挂在楼梯上,将将挡住清河的去路:“请神容易送神难,你把我请来茶楼说书,就别想着打发我走。” 深知久年性子的清河,竟拂了拂衣袖,就这么坐在木楼梯上,灯台的光亮照在他冷峻的脸庞上,回雪流风般的音嗓无奈响起:“你想聊什么?” 如此反应,反倒让久年受宠若惊,瞬间恍然,猛地一摇头,证实这不是幻觉后意味深长道:“女人。” “如果是问关于水埃的事,我不会说。”清河早已看穿久年的想法。 “诶~不打自招。你都看水埃的故事书那么久了,没有任何想法么?”久年翻身跃上扶手,半倒着身子翘着腿,烛光映出他深冥的眼眸,幽瞳闪烁,那一张脸犹若白瓷塑成,质地绝佳,完美无比,只怕天悬星河也及不上他半分的熠熠风华。他将目光对上清河的绿眸,道:“说一下呗,我又不会和你抢。” “她不记得我了。”清河忽然站起身,眼底的绿色变得深切,确是让人分毫都看不懂。 “我是觉得清先生近日心情不错,才想着来打探打探。”久年意识到又自讨没趣触碰清河的禁忌,转换话题道:“那来说说婳瑶吧。” “她是自杀,小女子心性,以为自己的死能够解决一切问题。她以为她死了,北域王就不会为难中原,粱脊就不会徘徊在中原和北域间为难。枉费我一番好心为他们计划浪迹天涯的未来,她居然不要。”清河冷漠着:“女人真是世上最难以理解的东西,不按常理出牌。” “话不能这么说,清先生是不了解女人。”久年正欲说说自己多年来对于女人的了解,过道远处传来蹬蹬蹬脚步声。 由远及近,介生捧着个罐子,满面灰尘,惊喜道:“我找到了,我找到了,我找到解开心蛊毒性的方子了!” 三人互相望着,各有所思考。 “介生,怎么我一离开,你又没法生活自理了?弄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!” 安静之中,倏然便有万般熟悉的音嗓响起在楼下。 “小雪葵,你怎么回来了!”久年以为雪葵至少会在北域呆上一阵子,对她的突然归来万分惊喜。 雪葵看着楼梯上三个姿势怪异的人,面上漾开笑容:“北域太冷,还是清府暖和。” “回来怎么都不提前通报声?”清河应和着徐步走下楼梯,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朵珠花簪,戴入雪葵发间:“新年礼物,提前送你。” ——第二卷完—— 作者有话要说: 全文预计五卷,我们的主角清河肯定是压轴的啦~ 第三卷:水埃 第26章 引子 引子: 血阳。 冷漠。 风雪咆哮,这一段路比想象中更远,她双肘撑地,异常艰难地支撑自己抬起头,死死盯上他的绿瞳,却见他亦深深的看着自己,是看不懂的复杂。 她忽地出声,满天满地的白雪映着红色的纱裙,格外凄惨。蓦然,放肆而轻狂的笑声从口中爆发出来,仿佛是在倾泄此生里最后的爱恨,渐渐的,尖声叫了起来—— “清河!爱上你,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可笑之事!苍天啊——这就是我的结局!”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,她呼了他清河,那样控诉一般的尖泣犹如惊雷,骤然劈开苍穹,拉扯下可怕的白昼。刺目到无法睁眼,物什全部失色,就这么被吞噬殆尽。 第27章 第一章 第一章: 白景一十四年,正月。 清府内的院子移栽上数十棵红梅树,意外的有了几分喜庆味道。 伴着推门的吱呀声,从屋内步出的男子微微抬眸,唇角轻抿,眉间冷寂,绝世雍华。 灰暗的苍穹打旋着几片嫣红的花瓣,夹杂着淡淡梅香扑鼻。前方的茶楼,门楣上两盏灯笼红得很,其内喧哗鼎沸声,混着糕点茶水的香味传来。 他绿色的眸子在冬日暖阳下荡漾得温软,却隐隐带着股冷意,拂了拂衣袖,往茶楼走去。 驻足在较远处望去,茶楼内大多是些贩夫走卒,他们无非是冲着宁王前来,顺带着听久年说书。久年倒是丝毫不介意来人目的,只要够热闹他就心满意足。 却忙惨了为数不多的店佣,这边少了茶水那边催促糕点。茶楼里热闹得很,唯有一个身着蓝衣的女子闷声不响,望着杯中沉浮的花瓣,仿若世间骤明,于外不染。 “姑娘,你的梅花香饼。” 仿若玉碎的清冷语声在她身后倏然响起,跃过了时间长河,穿透了阴与阳,让她瞬间有种流泪的冲动,却在转身瞬间变得木讷。 面前的人,风流蕴藉,一张清冷的脸,眼角盈着笑意。笑着笑着,目光变得淡漠寂寥,无法形容,怂恿她伸出双手,慢慢拂上他带了些梅香的脸。隔着衣袖感受他凸起的眉骨,深邃的双眼,高挺的鼻梁…… 冰冷的手掌倏然包覆住她的手腕,她下意识一颤,看着他煞白衣衫,带着抹隔绝尘世的孤寂。心底荒谬的感觉似曾相识,眼眶不知为何发热,连呼吸都变得疼痛起来,张阖好几次唇嘴,却怎么也说不出脑海深处萦绕千遍万遍的几个字。 终于,吞吞吐吐:“公子,我可是认识你……” “水埃。”极低的音嗓。 “你竟然知道我的名字。”女子略惊异,触电般将手收回,停滞在空:“你是清河?传言中知晓天下事的清河?” “我不是清河,清河茶楼无所不知,在下知道姑娘的名字又有何奇怪。”听不出任何情绪的音嗓,定定的:“姑娘若是有事相求,内府一议。” “不必了。”不知从哪冒出来个丫鬟模样的,直接拽上水埃的手往外走,念念叨叨:“小姐害我好找,快随我回府。”水埃在她的拖曳下便是没了挣扎的余地,三步并作两步往茶楼外走去,间隙还弱弱抱怨:“秋实,都说清河茶楼能知天下事,我只是想来问问,或能找到遗失的记忆……” “小姐才来永安县,人生地不熟,这是要让老爷和夫人担心死。小姐想去哪里都可以,但至少提前告诉府里人啊,让秋实随着你也好……” 一路絮絮叨叨,两个人就这么离开了茶楼。看着她们离去的清河,并没有丝毫动容,定定立在原处,整个茶楼的喧沸在他耳中变得异常安静,突然刮起的风撩起几缕乌黑的发,在风中扬展,带起微不可见的晶莹物什,消逝在空。 当然呆住的不止清河一人,还在说书过程中的久年愣是半天没能吐出一个字,直到台下人催促,他才恍然醒来,将醒目置于桌上后挥手道:“散场了散场了,今日到此为止。” 久年没了说书的心思,跟着清河入了内府,加快步伐绕到他面前,双手怀抱在胸前似是质问的语气:“她就是水埃?” 红梅大股大股盛开,映着清河的苍白,恍惚间犹若仙人,他的模样异常清冷,脸上带着霜雪,喘息还算均匀,将将要启唇的时候,攸宁从侧方转着竹椅出来,不明所以道:“水埃是谁?莫非是方才我在茶楼门口撞到的女子?” “推理不错。你怎么突然来茶楼,也不提前通知我们,年间忙碌,我可没空与你对弈。”久年俯身凑上攸宁的耳,轻轻道:“水埃是清先生的梦中情人。” “清先生怎么可能会有心仪的女子。”攸宁丝毫没有惊讶的意思:“久先生想多了,我看方才茶楼门口擦肩的女子,面生得很,应是刚来永安县。或许清先生有所计划,这个计划与她有关。” “她是新上任的县令之女。”清河淡淡,见久年的面上划过狐疑,却没再纠缠下去,心底竟跟着舒了口气,毕竟他不想在攸宁面前袒露太多:“是白景懿欠我的人情,他问我请走北域王想要什么赏赐,我便提议提前举行会试,永安县需要一个新的县令。” “原来如此。”攸宁似乎在担心着什么:“宫中太子满岁生辰宴安排在四月,我特来通知清先生此事。” “这种宫中人皆知的消息,攸宁还特地来通知?”久年见攸宁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,扬头看着清河,含笑道:“太子的生辰宴你也要动手?” 声音空落落响在梅林间,到更像是谈笑风生,清河一眼便看出攸宁心思,缓缓开口:“我不动手,有些人也会动手。不赶在他人动手前的不叫计划,不能让他人按着计划走的不叫预知。此一局,清河承诺不伤害到魏言和她身边的人。” 兜了个大圈子,原来攸宁前来是为了魏言,久年不禁失笑,复对清河道:“有些人,指的是玄凌吧。” 清河认可:“玄凌就像一条毒蛇,一旦被激怒就乱咬人。世人谓他眼中都是皇城,忠心耿耿,殊不知皇城只是他展示自己才能的地方,他不容许别人挑衅,更不容许有人算计过他。而我要做的,就是让他发狂来咬我,咬我一个身中奇蛊的毒人,看看最后是谁身负重伤。” 一阵狂风吹来,血色的梅随风而下,像一场殷虹火舞,素来淡然清河,此刻竟被染上一抹邪恶的魅色。 攸宁毕竟不便留久留清府,得到清河肯定不伤害魏言后匆匆离去,临行前清河多了一句:“让挽君多多留意荷音。” *** 清河茶楼一整日都没有雪葵和介生的影子,年间忙碌,原是介生带着雪葵去见义父义母。 原本的扈府改成水府,水有为上任至今颇受百姓爱戴,他见来人是介生,更是欢喜得不得了,早早便吩咐人准备晚膳。 厅堂内的下人都被吩咐走后,水有为蓦地从椅上起身,对着介生作揖,吓得介生赶忙从椅上跳下来,端着水有为的手:“义父,您这是做什么?” 水有为坚持行礼三下,方道:“我能当上县令,多亏了清先生。事后我多次带着家人登门道谢,清先生都不肯见我,我只能代为谢你。”水有为心里清楚,他能当上这个县令,并非是靠自己实力。 “那我便替清先生收下。”介生将水有为搀扶回椅上,环顾四周道:“怎么没见水埃?” 老妇答道:“她一清早就出去溜达,到现在没回来,我已经派秋实去寻她,应该快回来了。” 介生点点头,将身后的雪葵拉出:“这位就是我之前提过的雪葵,我们打算来年成亲。” “那真是太好了。”老妇走到雪葵面前,拉着她的手,细细打量:“多漂亮的一个姑娘,介生找到你真是他的福分。” 如此被打量,雪葵略感不适,她心中也咯噔了下,将来是福是祸还不一定,不过眼下看来,和介生过好每一天才是最重要的事。 介生也察觉到雪葵的不适应,故意请辞道:“葵儿没来过府上,我带她到处走走。” 水有为夫妇自然是不会拒绝,容得小两口子在院子里散心。 绕过一个院子,穿过座假山,雪葵终于长舒口气,介生宠溺地抚上她的额头:“怎么,憋坏了?” “我来是为见水埃姐一面,何时答应你来年成亲?”雪葵就想不通了,早晚都得见面的两个人,为何清河就是躲着水埃,也难怪水有为带着全家来道谢,清河会避而不见。 “没让你答应,这是我的目标。”介生笑了笑,拉着雪葵的手四处溜达:“你说清先生怎么想的,义父当上县令后,他都已经同意茶楼和县令府往来,明明是他自己一手促成,让水埃生活在永安县,怎么就是躲着不见她。” “主人没怎么想,可能就是还没做好准备。”都说时间能够冲淡一切的爱恨情仇,清河是被冲淡了,水埃并没有,她只是失忆,若是一时之间全部想起来,换作谁都无法接受。 介生对于清河与水埃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并不清楚,他所有的判断都来自只字片语的拼凑和猜测,在他看来,在外人看来,清河与水埃之间不过是吵架的两个人,忍着多年没有见面罢了。于是介生劝说道:“做什么准备啊,我去帮水埃医治心蛊,水埃恢复记忆后,两人见一面,坐下来谈一谈,大事化小小事化了。” “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想法吗?”雪葵觉得不知该如何向介生解释清河与水埃之间的关系,索性朦胧带过:“如今水埃姐失忆,倒是过得比从前开心。她比你我想象中更复杂,解铃还须系铃人,这世上除了主人,没人能够救她。” 介生煞有介事点点头:“的确,我替水埃把过脉,她的脉象比你们还要复杂,你们只是中了水蛊,她身上不仅有水蛊,还有心蛊,这是得遭了多大罪,才身中两种毒啊。” 其实当介生开始研究琉璃瓶中药丸的时候,他就已揣测出几分,他正在研究的毒,正是水埃身上的一种。清河是想要水埃恢复记忆的,但他又在深深害怕那一天,水埃想起一切的时候,是不是他也会随之奔溃。 不过庆幸的是,心蛊没那么好解,不断服药也得坚持一个月才奏效。 雪葵和介生在府内到处走,忽而远处传来一声:“小姐回来了。” 第28章 第二章 第二章: 时光落下痕迹,染黄了画布,却未能模糊水埃面容,任寒来暑往,黄鸟啾啾,她依旧娴雅沉静,七分出尘里,还携了三分月明。 她真的和画卷中一模一样,栖息在画意里,看人生短暂,命运无常,也是福气一场,或许寂寞,但到底是平安的,无泪无伤,哪怕无情。 可水埃注定是爱情里的女子,她的女儿心亦如她的名字、皎洁纯美,澄澈无邪,相信天长地久,相信平凡的窗棂下,生长的深情,一生一世已足够。 她微微鞠躬,打破水面般平静的画卷,再一次走向能将她吞噬的现实。 一行人,晚膳在水府门口道别,水埃拿出自己剪的窗花作礼,然而那些窗花与寻常的不太一样,是从未见过的花草模样。 回去的路上,介生始终摆弄着手中的窗花,一脸赞叹:“真神奇,水埃与你剪的窗花,很多样式都一模一样。” “那是因为,样式本来就是水埃姐教我。”雪葵将介生手中的窗花夺回,准备拿回去给清河一个惊喜。殊不知,水埃之前没在府内,正是去了清河茶楼,清河已经与水埃见过面。 以至于。 清河若无其事接过雪葵手中的窗花,淡淡道:“院子内的石桌上放着两把剪子,你们去给梅树修剪一下。” 雪葵一脸震惊,清河就如此镇定?真的不把水埃当一回事?然而清河说完这句转身就走,半路遇到久年,低语了几句,二人便往茶楼走。雪葵显然不甘心,将事情扔给介生:“介生,你先剪着,我去问主人一些话便回来找你。” “那你快去快回,我等你啊。”介生无奈拿起石桌上两把剪刀,长叹了口气:“好吧,反正是粗活,我一个人来做也行。” 他抬头,遥遥看到茶楼二层雅阁的灯亮了。 雅阁内,久年一副很是不满意的模样,将憋了良久的话说出:“清先生什么时候给水埃找了个义父义母,她不是沉睡在灵池底么?什么时候逃出来的?” “摘星阁拆除那几日,我就已将她救出,丢给了水有为夫妇。水埃沉入灵池前是个普通人,可我将她救出来时,她却身中两种蛊毒。” 清河瞥眼屋内燃着的烛火,烛火便在此刻被倏然腾起的水雾包裹,火光变得翠绿,窗外寒风打着圈,他拂了拂衣袖好整以暇坐下,缓缓道:“当年满主研究蛊毒时,将一部分藏在灵池底部的密室,水埃沉入池子后应是没有溺死,躲在了池底。” 久年顺着清河的话推测:“难道水埃躲在池底时,将那部分藏着的蛊毒吃了下去?” 清河愣了下,微微点头道:“她应是恨透了我,否然怎么宁愿服用蛊毒维持性命,也不愿意逃出池子。摘星阁拆除那日,我潜下池子去寻她,发现密室里的瓶子都空了,唯剩下几个装心蛊的瓶子,应是她中毒太深忘记一切,甚至忘记服毒。她睡得很沉,好像陷入一个无忧无虑的美梦。” “后来,主人将水埃姐救了出来,交给水有为夫妇抚养。臭人久年,你可知主人为何样样事都与你解释清楚?”身后的雪葵将故事说完,她更好奇的是清河对水埃的态度,二人何时才能重修旧好。 久年领悟道:“据我推测,清先生是怕哪天体内蛊毒发作,所做如此多神奇之事,而无一人记载。” 清河晃动杯中水,道:“我们或许极难摧毁,又或许能在须臾间死去。清河茶楼上上下下不足二十号人,却都推心置腹,他们信任我,不明真相地帮着我。对付皇城,原只是我一人所愿,我不想拖累他们,更不想让他们白忙一场。蛊人的存在被皇城抹去,即便将来我的计划成功了,我们也不可能成为历史,后世人不会知道蛊人,我需要的仅仅是你能将我们的故事写入说书野史之中。” 烛火之中,清河杯中水的颜色随即变得幽绿,散发出难闻的气味,他将其当着久年的面缓缓倒出:“看到没,这就是水蛊。正常人服下它后会有毒瘾,必须不断服用才能维持性命。我被迫服用水蛊二十年,停用的那一日,生命体征也从我身上消失了。水蛊让我不老不死,可每每毒瘾上涌时就会痛不欲生,只能靠龙涎药来压制。” 久年伸出手指算了算,清河曾说过被抓去实验的孩子都是九岁,那么雪葵停留在十四岁,应该是被灌了五年毒蛊。他问道雪葵:“你在九岁时被北域进献中原,谁料被满主看上,关在万绝谷灌毒。清先生反抗那年将你一同救出来,如此算来,你是被囚禁了五年,是吗?” 雪葵点头道:“那么多的蛊人,最后活下来的只有我和主人。不过如今看来又多了个水埃姐,这是上天对她的报应吧。” “报应?”久年不解。 清河将倒出来的茶水消去:“我身上的毒已经深入骨髓,轻易就能将蛊毒传染出去,就好比这些的茶水,渗入你们的皮肤不是难事。”他顿了顿,对雪葵道:“你跟进来,无非是想试探我对水埃的想法。” 久年追问:“清先生不想她吗?那么多年没见,该有的怨恨也该消磨了。” 空气凝滞,期待着清河的回答。 清河双眸低垂,薄唇启阖了下:“是水埃的师父制造出水蛊。” 一旁的雪葵低下头,似乎是喃喃自语:“是水埃姐把制造水蛊的法子告诉了满主,虽然水埃姐后来也想挽救,但毕竟事由她起。主人是所有蛊人中唯一从头活到尾的,整整二十年的折磨,怎么可能不恨水埃姐。” “怎么会是这样……”久年被弄糊涂了,他一直错以为清河喜欢水埃。这么多年的心心念念,竟是念叨一个仇人? 清河道:“我恨她,才会亲手将她推入池子,她本是常人,是我害她成为蛊人……” 他却永远忘不掉她被他亲手推入灵池的模样,原本清澈见底的池水顷刻便变成血红,好似一个寒冷的冰窖,将她永永远远禁锢在黑暗最深处。 最后的尾声里,一切喧嚣归于沉寂,清河狼狈不堪地拖着破烂衣袍离开了摘星阁。 “她完全可以不把真相告诉我,她完全可以扮演我的救命恩人。为什么不肯原谅自己,那么地纵容我去恨。”言至此,清河悄然握紧拳,依着一旁的柱子,冰冷的眸子里流露出沉痛之意,音嗓中是难以隐藏的悲伤、愤怒、懊恼:“她失忆了,我究竟该不该让她想起一切……” 久年头回见到清河失态,居然感到害怕,忙安慰道:“清先生莫激动,太子生辰宴即近,还有大计未施,莫乱了方阵。” “不会。”清河深深呼吸间吐出的两个字,想必远在皇城的满主也该开始反击了,之后行事计划得更缜密才行。 三个人在雅阁内纠结着,全然忘记院子中修剪梅枝的介生,他修剪完后眼巴巴候在石凳上,神情委屈得不得了:“唔,葵儿把我忘了~” *** 皇城。 书房外,细雨绵绵如丝下,点染了远处的青翠山色,湿润了斜过天际的莺啼,一切融于雨中,恍若梦境一般,虚幻得令人不敢靠近。 江山岑寂间白寅昊脚步杳杳而来,批了一身烟雨,落了一袭风尘。 守着书房的小太监迎上前,恭敬作揖:“二皇子殿下,先生今日身子抱恙,不能授课了。” “这样啊,那代我给先生捎个话,望他早日康复。”白寅昊重新打起伞,折身走向雨幕中,十八岁的他,虽然在皇城没什么地位,行为做事谨慎也博得不少人好感。 冬旱过去后雨水不断,天气是该回暖了。白寅昊想着干脆去看看母妃,便往后宫走。 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都低头慢走,每天循环反复做着同样的事。忽而的拐角,竟多出个行色匆匆的小太监。 “迨吉?他不是湍公公手下的小太监么?如此匆忙是要做什么?”白寅昊嘀咕了声,一路跟着迨吉往后方走。 绕走过数面宫墙,竟是跟到掖庭。白寅昊愈发好奇,将自己躲在树后,用余光盯着迨吉。 只见迨吉从掖庭角落取来个铲子,走到另外一个树下方,拽出突出的一个袋子,重新替它挖坑。 根据推测,袋子本应是埋下树下,因为近几日雨水的连续冲刷才重新冒出来,想必埋它的时候比较匆忙,如今又要重新埋起来,还是埋在掖庭,莫非是什么无法见人又不好销毁的东西? 白寅昊挤眉瞪眼去看清,可终究因为袋子太脏看不清,以为一无所获,迨吉提起袋子时手中一滑,从中掉出个精致的杯子,虽然已经碎裂,仍能一眼辨认清楚是当初皇上赏赐给皇后的一套金瓷杯。 白寅昊心中一惊,趁着迨吉还在埋东西赶忙离开了掖庭。幸运的是一路上都无人过问他的行踪,他顺利回到胭脂宫,将方才所见告诉惠单。 本以为不会是什么大事,惠单听着听着便掉落手中的茶杯,惊起一地涟漪。身旁的沁萝方想去收拾,被惠单一语支开。屋内仅剩下惠单和白寅昊两人后,惠单神情郑重道:“话可不能乱说,你当真看到那套金瓷杯?” “母妃,孩儿何曾骗过人?”白寅昊不知道惠单为何如此反应,追问道:“此套金瓷杯或是有什么大事?” 惠单微微皱眉,缓了缓道:“淑妃上位后一直与我不和,前些日子宫中闹瘟疫三皇子不幸染上,后来虽得医治却落下病根子。” “那与金瓷杯有何关系?”白寅昊更是不解。 惠单的眼,盯着地上碎裂的杯子,恐惧道:“瘟疫那几日,我刚巧在路上碰到张太医,他手中正端着那套金瓷杯,当时我还上去问了句为何在太医手中,他回我,是皇后娘娘赏赐给淑妃,皇后娘娘怕杯子不干净,还特意让张太医清理。”惠单深吸口气:“若真是赏赐,为何如今要埋起来?恐怕不是赏赐,也不是清理,而是将身中瘟疫之人用过的金瓷杯送给了淑妃。” 白寅昊悄然握紧拳头:“皇后娘娘居然下此毒手。可那淑妃也不傻,怎么就给皇弟用那套瓷杯?” 所以这才是真正可怕的地方。 雨水悄然没入泥土,惠单压低音嗓:“我想并非是淑妃意愿,淑妃宫中有皇后娘娘的人,一定是有人故意为之。昊儿,我真怕胭脂宫中也有皇后安排的眼线,今后无论吃什么喝什么,都要谨慎。还有那个张太医,今后也不能再让他诊断医治。” “母妃放心吧,孩儿都已经十八岁,凡事都会小心。不过皇后娘娘也真是粗心,竟然用金瓷杯,从里到外釉体金黄,就算摔碎都能被一眼认出。”白寅昊咳嗽几声,望着厅前的香炉,无奈道:“母妃别再用宫外头这些劣质香薰了,我宫中刚好有些上好货,改日命人送来。” 镂刻的炉内,香料已烧至末端,散发出不那么好闻的味道。惠单随手从屉中取出一包,层层打开后放入炉中,将盖子转了个身,缓缓道:“无需折腾,母妃闻习惯了。他日若是换了味道,指不定还不适应。” 窗外细雨渐停,惠单将白寅昊送至门口:“今日之事别对第三人提及,知道了吗?” “母妃放心。”白寅昊作揖。 惠单微微一笑,终于放心:“回去吧,别在胭脂宫呆太久引人闲话。” 第29章 第三章 第三章: 埋在地下的金瓷杯再没被冲出来,却留下一个谜题,为何迨吉去做这件事,是他也参与其中,还是为人收买,不得而知。 惠单知道此事后左左右右思索良久,皇后加害的是皇子,她也有证据在手,完全可以告诉皇上,给皇后狠狠一击。然而一场噩梦之后,她放弃了,对手是皇后娘娘,如今又生有太子,按照皇上的性子,肯定是能忍即忍,到头来遭殃的还是自己,皇后连手太医院,说不定还有湍公公,那她和白寅昊必是死无葬身之地。 然而让惠单真的装作什么都不知道,她又不甘心,对手太强大,她必须从长计议。 几日之后,依旧蒙在鼓里的沐曲儿来到胭脂宫,她本着羞辱惠单的目的言语带刺,二人对话一来一去之间莫名其妙就提到金瓷杯,惠单想看一看,沐曲儿便派下人去取,然而等候良久,下人来报,竟然是杯子找不到了。 沐曲儿先是从嚣张变为心虚,片刻思索后面露恐惧,连句告辞的话都没有,慌慌张张踉踉跄跄往自己的宫殿跑。 目送沐曲儿离去的惠单长舒口气,身旁的沁萝想不明白:“不就是杯子丢了吗?至于紧张成这样?” 惠单淡淡道:“许是因为,那套杯子是皇后娘娘所赐。” 那套在瘟疫兴起时赐的杯子,着实是诡异了些,沐曲儿不笨,惠单点醒她至此,她肯定是想明白了。 屋子外的天气始终阴沉沉的,惠单抬头望着那些浓云,不知怎的就惆怅起来,人被欺压久了,性子都被变得深沉可怕,真希望她的昊儿将来不会像她一样。 阴沉的夜,煞白的月高悬于空。 月色下,一间又一间相似的房间整齐排列,身形灵巧的小太监快步走着,蓦然推入其中一间,关上门后点亮蜡烛。 微弱的光亮隐隐绰绰,正前方扯着黑色的帘子,帘子后一坐一立两个人。小太监唰唰跪拜行礼,抬起头后,略显激动:“主子。” 竟是迨吉。 黑色的帘子死死垂着,一动不动,帘子后站着的男人开口说话:“永安县赌坊的事情都办妥了吗?” 迨吉得意道:“年前就已易主,为了让清河相信您在与他对抗,近日又悄悄在里头安排几个眼线,够清河研究的了。” 男人又道“水埃回来了,她若是将一切想起来,事情就没那么好办。” 迨吉面露难色:“那女人还真碰不得,他日事发,水埃可是牵制清河的王牌。” “没错。”坐在椅上的人终于开口,然而他的喉咙似乎是点了穴,发出的声音显然是异怪:“这张王牌必须留着,正面与蛊人交锋,我们未必能胜。如今清河并不知我们的真正目的,就让他继续自以为是地斗下去,我们只需佯装在和他斗,多布下些类似赌坊的障眼法便可。” 椅上的人从手中捏出个瓷瓶递给身旁男人,男人接过瓶子走出黑幕,是张生面孔,看打扮像是侍卫,他将瓶子递给迨吉:“此月的解药都在这里,拿去喂你手下的狗。” “谢主子。”迨吉接过瓶子,心底窃喜了阵子,他从主子那里得来的□□给了不少武功高强的人服用,每个月都需要解药才能维持性命。迨吉以为,能够让那么多高手像狗一样听他的话,是件非常让人兴奋的事情。 黑帘后的人唇角勾了勾:“眼下最难除的便是皇后,迨吉,你想的金瓷杯一事,似乎不能对皇后起到任何打击作用。” “迨吉无能,仅仅是让皇后折损淑妃一个帮手。” “淑妃根本对皇后构不成威胁。罢了,你这么做,也算是帮贤妃赢得人心。”帘后人微微摆手:“你退下罢,我的身份暂时还不能暴露,你好好服侍满主便是。” “是,迨吉告退。”迨吉弓着腰,行伏地跪拜礼后离开。 屋外依旧高悬明月,分明亮得很,到了人间却丝毫不能照亮黑暗之物。迨吉一路走到御膳房,端出将将熬好的颐神汤往御书房走去。 行至门口,三叩响,湍公公一脸抱怨走出来:“今儿是怎么了,怎么才来?误了一炷香时间。” 然而湍公公也没等迨吉辩解,匆匆接过颐神汤往内走,声音殷切:“皇上,颐神汤来了。” 白景懿二话没说,一口饮尽。他生不是帝王之才,为不让江山落入白景慕手中才被迫坐上龙椅。这一切都看在湍公公眼里,他接过空碗放置一旁,然后安静研着墨,末了规规矩矩将鬃笔搁置到白景懿触手可及之处,低头道:“今夜是去皇后那儿,还是颜贵妃那儿?” 白景懿望着上奏文书,蹙眉不语。 “小太子满岁生辰在即,皇上应该多陪陪她们母子才是。” “孤、有几个皇子?” 白景懿莫名一句,老太监勾起唇角:“皇上这是和奴才开玩笑呢,大皇子白寅流,二皇子白寅昊,三皇子白寅雁,还有太子白寅之,皇上一共有四个皇子。” “四个,不对。”白景懿终于放下文书:“白寅流眼里根本没有朕,白寅昊虽是个帝王之才,终究是外姓养子,而白寅雁落下那么严重的病根,能否平安长大尚且未知,朕只有白寅之一个儿子,朕四十有余只有一个儿子。” 皇上这是在愁皇子太少呐。湍公公心里一嘀咕,瞥眼看到上奏文书中却有类似话语,转而笑得更欢:“依奴才看,如今皇上形势大好,不仅失而复得曾经爱子宁王,后宫的孙婕妤不是又喜得一女么,往后子子孙孙更是愈来愈多。” 哪个朝代的后宫不是斗得不可开交,胎死腹中的皇子不在少数,如今皇后有了自己的孩儿,后宫娘娘们的日子应该会好过些了吧。白景懿想着叹了口气:“去惠单那。” “喳。”湍公公心底叹了口气,也只有贤妃能够安抚皇上。终究是,谁都不选,皇上还是老性子不改。 漆黑的夜似幔帐般笼罩在皇城上空,它注定是一个不凡之夜。 白景懿一行人的宫灯往胭脂宫走,而与此相反的路上,宫女印儿提着灯匆匆赶往皇后寝宫,蓦然就被突然冲出的黑衣人捂住口鼻,愣是被迫吞下一颗药丸。 黑衣人遏制住拼命挣扎的印儿,狠狠道:“此毒服下,每月都需解药才可保命。想活命,按我说的做。” 印儿吓得含着泪频频点头。 黑衣人道:“回去之后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,我需要你做事的时候,自会通知你。只要你顺利完成,解药我会派人送到你手中。” “恩……”印儿支支吾吾。 黑衣人这才松开手,靠近她耳语几句,再次警告后纵身一跃离开。印儿抚着胸口悻悻,深吸口气后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般继续赶往皇后寝宫。她是荷音最得意的小宫女,凡是周遭看来的消息,都会告诉荷音。 偌大的檀木门吱呀声打开,印儿下跪行礼:“禀皇后娘娘,皇上今夜又去了贤妃那儿。” 高位之上的女子,画着狭长的眼妆,一拂绸缎大袖,朱红的唇启阖道:“知道了,退下罢。”印儿起身离去,方迈步的瞬间,又被荷音唤住:“慢着,你方才去了哪儿?” 她的目光,盯着印儿下裙摆一臾脏物,从御书房走到皇后寝宫,一路上皆是青石板,不该沾染泥渍。 印儿的身子开始细细颤抖,立在后方的几个太监旋即上前扣住印儿,荷音厉声:“放肆!” “皇后娘娘饶命!皇后娘娘饶命!”印儿连连叩头:“奴婢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……”她言说着,哇地哭出声。 “你若说出来,本宫兴许还会饶你一命。”荷音心中一凌,若是有意背叛,就是死路一条。 印儿连连磕头,而后将事情一五一十全说了出来。荷音不禁心生恨意,略带着几分不屑:“就凭你还想害本宫。” 印儿颤栗:“娘娘饶命,就算给奴婢十个脑袋,奴婢也不敢啊——” 荷音心中还是明白的,既已戳穿,印儿又怎会当面顶撞。不过此事太过蹊跷,她必须先证实印儿所说是不是真的,便对身旁的宫女道:“去把张太医喊过来。” 宫女会意离开,不消半个时辰,皇后娘娘寝宫秘密传来张太医给宫女把脉验血。 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到张太医身上,他面上的神情变得复杂,躬身回复皇后:“回皇后娘娘,此宫女体内确实有奇毒,且中毒不久,毒物还未渗透入五脏六腑,应该不足一个时辰。” “太医可能医治?” “回皇后娘娘,凭微臣多年经验来看……”张太医缓缓道来,谁料抬头看到荷音略一抬手,眼神间示意他可以医治,张太医旋即改口:“……可以医治。” 荷音唇角勾起笑容,转而对印儿温和道:“看来你说的都是真的。” “皇后娘娘,求求你,救救奴婢——”印儿连滚带爬到皇后跟前,死死抱着皇后的脚腕。 荷音片刻陷入沉思,望着跪趴在地上的印儿,冷冷道:“你说,会是谁给你下的毒?又会是谁想要加害本宫?” “奴婢以为……”印儿思索后请求荷音让她说话,荷音点头同意,印儿便推测着:“依奴婢看来,后宫中敢这么做的只有颜贵妃一人。淑妃不敢顶撞娘娘,贤妃又懦弱无为,唯有颜贵妃阴险狡诈。” “那该死的魏贱人想干什么……”荷音刻陷入沉思,如今魏言膝下有一养子,虽然是个废儿,也助长不少风头。魏言给她的眼线下药,无非是想知道她宫殿的动静,那么目的左不过是……太子! “反了!”荷音猛一拍座椅,印儿惊得整个身子都贴在地上。荷音盯着她,突然就有了想法,几步下椅将其搀扶起:“你就按照他们的指示来,一方能得到解药,一方让我瞧瞧,魏贱人到底想如何行事。” 庆幸发现得早,魏言还有那个宁王,不如将计就计,趁此机会铲除。荷音心底竟然有一丝得意。 “谢娘娘!”印儿喜极而泣。 第30章 第四章 第四章: 歆安宫。 “事情进展顺利与否?”攸宁询问道。 攸宁的玄色衣衫仿佛黑色的火焰,在昏暗的屋内辨不清轮廓,魏言坐在他身旁的软榻上,挽君立在二人面前,正同黑衣人交谈。 黑衣人摘下面罩,露出张略显稚嫩的脸,点头道:“挽君放心,二位主子放心,一切顺利,那小宫女为求解药定会再来与我一会。” “如此甚好。”魏言深吸口气,她毕竟不懂算计,转而对攸宁道:“清先生此一计,当真能助贤妃摆脱如今处境?她是我在宫中唯一的姊妹,皇后不敢拿我怎么样,贤妃就不同了,硬生生掉了三个孩儿,还被迫收养外姓遗子,成为众多嫔妃的眼中钉。”一个不懂争的柔弱女子,终究是到处为人利用的命。 攸宁一摆手,黑衣人退步离开,方对魏言道:“无论是谁下的毒,皇后娘娘都会怀疑到你我头上,清先生挑选宫女印儿,也是经挽君多次观察后确定,她胆小怕事又愚忠于皇后,定会把下毒之事说出来。一旦皇后想要将计就计,就中了清先生的计。” “娘娘放心,在我进宫之前都跟着清先生,他从来说到做到。”挽君附和。 魏言无奈叹了口气:“如今看来,你们二人倒更像是清先生特意安排在我身边。从前,凝娘娘待我极好,她离开后我的日子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,这段时间若不是挽君陪着我,我怕是撑不过去。如今,宁王也回来了,你们二人便成为我的全部,以后无论是祸是福,都要一同渡过。” 攸宁没有正面回答,作了个揖后道:“皇后勾结张太医之事昭然若揭,她仗着侍中之女身份为所欲为,殊不知皇上娶她的原因,不过是为和太史令一改当年登基前的历史,借此巩固地位。即便当年圣旨及时到达,皇城已经血流成河、死伤无数,白景懿登基后,朝中仍有很多臣子不服,坚信是他谋反。白景懿废了多大力扭改众人观念不得而知,其中荷侍中和太史令定是功不可没。” 语罢,攸宁从袖中掏出一封信,递到魏言面前:“清先生的信。” “果真是要在太子生辰宴上动手。”魏言接过信,其上写着:于太子生辰宴戌时交予荷音。 荷音,清河竟敢直呼皇后娘娘名字。魏言光是看着那两个字就感到害怕,慌慌张张将信收入盒中:“我不想害死任何一个人,如若形势不是像你们之前所说,我会毫不犹豫退出。” “娘娘放心,宁王已经特意去清河茶楼当面问过清先生,清先生承诺过不伤害任何一个对娘娘好的人。”挽君接过魏言手中木盒子,轻轻一点足跃起,放置房梁最暗处。 “信已送到,时辰不早,我该走了。”攸宁用双臂撑着身子翻到一旁的竹轮椅上,几乎是整个人倾倒般,他奋力的背影似乎在示意旁人不要搀扶,终于落座后弯腰作揖,微微勾起唇角:“告辞。” “宁王好走。”魏言淡淡一语,将故人送别。 夜深后,轱辘声始终徘徊在魏言脑际,她辗转难眠,始终没有入睡,微微撑着额头,有点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。有微光招进来,却又不像是日光,恍惚半天,才看到那是一只白烛,凄凄冷冷燃烧着。 她本能一扶手,灭去光亮,眼角安静滑落一滴泪。 太医院。 已是半夜,张太医快步走在过道,两侧是高耸的红墙,夜幕之下却是发着异怪的黑光,令人心生怯意。 忽而平地陡起狂风,衣袍翻飞遮住视线,张太医努力扯开衣袖,方看到面前赫然出现一个男人。他手中拿着的金色罗盘在月色下格外夺目,腰板挺得笔直,面色不善道:“张太医,这么晚了还在外头晃悠,不怕遇到不干净的东西?” 张太医打了个寒颤:“哟,是玄天师啊。”将将从皇后娘娘寝宫出来,半路竟遇到个麻人物,只好糊弄过去:“这不也是没办法嘛,皇后娘娘半夜传唤微臣,忙活一个时辰才回太医院。倒是天师您,大半夜的怎么在太医院附近瞎转悠?” “哼。”玄凌围着张太医走了圈,上上下下打量后用罗盘确认其没有问题,方开口:“打扰了,太子生辰宴在即,我不得不提防着点。” 片刻前,玄凌用探望镜看到张太医慌慌张张去到皇后娘娘寝宫,怕是清河再次动手,才特意赶来拦截张太医。可罗盘面上没有探出张太医有问题,可能又是皇后娘娘在谋后宫事,是他多虑。玄凌挥手离去,张太医却唤住了他。 “天师且慢,微臣有一事思索不得,能否移步内院一议。”张太医回来的一路上都在想印儿身上的毒,似乎远比□□复杂,其中涉及到黄道阴阳。张太医毕竟是大夫出生,对未曾见过的□□还是倍感兴趣。 “哦?”玄凌片刻狐疑,还是跟着张太医入到内院。 是间用来存放药草的屋子,飘着一阵又一阵奇奇怪怪的味道,玄凌来来回回挥着手扇去浓味,看着张太医提笔写字。 张太医的模样颇为严肃,圈圈画画半晌又撕去,终于废了五六张纸后写出张方子,恭敬递到玄凌面前:“实不相瞒,微臣方才被皇后娘娘传召,是诊脉一中毒的小宫女。本来不是什么稀奇事,奈何那小宫女身上的毒,实在太奇,仅凭太医院根本无法解开。天师,你看……”张太医指着纸上一行字道:“这是我从宫女血中辨出来的几种毒物,有大量的毒箭木和乌头。” 玄凌不屑道:“□□自是有毒。” “这不可能啊。”张太医复提笔,书写的时候还不停念叨:“仅此两种毒物就足矣致命,可小宫女还活着,丝毫没有中剧毒的反应。从皇后娘娘寝宫回来的路上,我反复思量回忆……微臣年幼时,师父曾告诉过我,异域有种邪术,能用黄道阴阳之法将各种剧毒排列入蛊,如此一来中毒之人一时半会不会有反应。天师是皇城中最懂黄道阴阳之人,能否从这几位毒物中看出蹊跷?” 玄凌缓缓收下傲慢神情,中毒的宫女本该死却没有死,是蛊人!是清河!清河动手了!他旋即抽出张太医书写的纸张,张太医一惊,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墨迹。 “天师莫急。”张太医复指着纸上的字:“微臣虽无能探得□□所有成分,根据纸上写书的几味相生相克之物,固大胆猜测□□中用尽十八反和十九畏,此毒一旦服入口,毒性便顺着经脉游走四肢百脉,根据黄道阴阳布局,一旦到了某个点,纵是有解药,也无力回天。”末了,摇头感叹:“皇后娘娘没让微臣说出小宫女必死无疑的真相,微臣也不知如何解释。微臣活了大半辈子,头回见到如此惊奇之毒。微臣想尝试解此毒,才想询问些天师关于黄道阴阳之事。” “相生相克……某个点?”玄凌下意识拨弄罗盘。 “正是,那么多相克之物在体内压制,才迫使几味剧毒的毒性无法爆发。若是到了某个点,那些相克之物乱了布局,一命呜呼是眨眼间。” 玄凌伸出指尖,触到罗盘面上拼命抖动的指针:“四月十三,太子生辰。” 张太医大惊:“难道有人想害太子!” “嘘,此事莫对外伸张,在对方未露出马脚之前,我们万不可告诉皇后娘娘。”玄凌大约能猜到,小宫女中的便是水蛊了,是清河命人给她下的毒。如此想来清河的势力已经进入皇城,正面对抗必然不明智。 唯小人与女子难防也,荷音是什么样的性子谁人不知,她瞎掺和一脚,只会搅乱计划,遑论玄凌想要独自挑战清河。而那懵懵懂懂的张太医觉得玄凌说得颇有几分道理,附和点头道:“天师说得极是,我们无端先告状,反让他人以为我们有鬼。” 玄凌问道:“依你所知,那小宫女和黑衣人下次碰面是何时何地?” 张太医复环顾四周,在玄凌耳旁嘀咕几句:“据宫女所说,她每月都需要解药才能活命,我会命人盯着宫女,一旦与黑衣人碰面,便告诉天师。” 玄凌唇角微微上钩,既然此次清河先动手,就莫怪他顺水推舟,推波助澜了。 *** 皇城一场不眠夜渐渐过去,所有人都在计划着什么,三日平静之后,长街的另一头正有人匆匆赶向清河茶楼。 清晨的微光投入茶楼,透过朦胧的纱帘,有素白的衣角曳过门边,留下温婉长长的轻叹,清河换去素来的鎏金边衣袍,一身素色坐于雅阁之中。 燃烧着的龙涎花香氤氲满室,清河给自己斟茶,望着杯中涟漪渐定,缓缓道:“差不多该来了。” 微微一句后,雅阁内再次陷入安静。清河似乎是在等着谁,片刻后,介生果真来报:“清先生,义父求见。” “让他进来罢。”清河似乎早已猜到水有为的前来。 永安县新上清水县令,任谁出礼套近乎都不搭理,不消几日便得到百姓啧啧赞叹。 水有为看着面前天人般的男子,挺拔的鼻梁、凉薄的唇,难得好看的一张脸,映在雅阁内幽淡绿色的光,却像是陡生了一层冷意。 清河一拂衣袖,端起茶杯缓缓饮下,末了淡淡道:“水县令上任几日就遇到棘手之事来求清河茶楼?” “清先生,打扰了。”水有为无奈作揖:“今日见到清先生容貌,果真如传言中一般无二样,当真有仙人风范。当初我来到清河茶楼求愿,只拿到一封预言信,我听信上所言参加会试,写到后股时间就已用尽,怎可能当上县令。后来我询问过吏部侍郎,他竟道我写的是千古一叹。” 清河但笑而不语,水有为确实写了篇好文章,只可惜尚未写完时间就已用尽,他不过是顺着水有为的想法将文章补完而已。 有为见清河不愿多说,便以为自己问了不该问的秘密,方作揖致歉:“我此次前来,确有棘手之事,贤妃娘娘点名道姓,太子生辰宴上要看清河茶楼说书表演……命令下到我手,我不好不前来求先生。” “我当是什么大事,听场说书而已。”久年不知何时出现在雅阁,他半依着门,一挥手中折扇带起阵凉风,笑笑道:“人长得好看就是麻烦事多。” 任谁都知道皇后和颜贵妃不合多年,如今颜贵妃多了个出自清河茶楼的宁王,仗着太子生辰公然将久年请去宫中能有什么好事?估摸着是颜贵妃不好对付,先从宁王下手罢,然后负责此事的贤妃便被要求请清河茶楼入宫。 “清河茶楼大恩大德,水有为此生无以为报!”水有为唰唰挥袖下跪。 “起来罢,余下之事就交给我们。”清河淡淡。 久年连连摇头:“啧啧啧,有个厉害的女婿就是好办事。” “女婿?”水有为不明所以。 清河一语将水有为打发:“有件事需要你去做,对街的赌坊似乎新来不少伙计,你帮我查查他们都是什么来历。” 打发走水有为,久年依旧未肯离去,一副好奇宝宝的模样,几步落座道清河面前,捏着折扇对杯中茶水指指点点:“怎么回事?当初你和我说太子生辰宴上一计时,可没说需我入宫,莫非计划有变?” “无碍,事情仍在掌握之中。”清河敛眸:“荷音发现小宫女中毒之后有多种反击方式,邀请清河茶楼入宫说书确实在我预料之外,但是距离四月十三还有阵子,我有时间将局面扳回来。” “当真?可我怎么觉得心中虚得很呢?”久年瞥眼看到清河握着茶杯的指尖,由于施力而变得苍白,隐隐觉得不安。心想着女人当真是恐怖之物,遑论一个是皇后一个是水埃,清河这个计划处处都是岔路,不慎一脚便可踏入万劫不复。 久年一句让清河收敛神色,清河在指尖凝起水雾,渐渐缠绕上古藤,龙涎花密密匝匝地盛开,蓊蓊郁郁的香气化作实质,遮挡视线。 清河凌冽的音嗓从中传出:“当真,置之死地而后生。” 第31章 第五章 第五章: 水府。 哐当。 “啊——” 剪子从水埃手中掉落,尖头划破她的掌心,银寒的剪刀沾着嫣红的血。她木讷看着地上的剪子,血滴答滴答落在剪纸上。 丫鬟顾不得将剪纸收好,从袖口撕扯下一条布替水埃包扎:“小姐不擅长剪纸,为何非要执意为此。” 水埃笑了一笑,用刚包扎好的手拿起剪纸对着光,仔细看了看,除了形状异怪的花,根本看不出剪的是什么东西,她抚了一下:“大约是失忆之前喜欢剪纸罢。”复转身看着丫鬟道:“爹爹去了清河茶楼?” 丫鬟是扈府先前留下的,名唤秋实,她能最终被留下也是出于为人心善,可对清河茶楼之前如何算计扈老爷,她心下还是知道几分,故而生怕此次水老爷再次被陷害,谨慎道:“清河茶楼中的人秋实不喜欢,他们都是没心没肺的怪物,小姐今后还是别去那儿的好,若是有可能,劝劝老爷莫再同那些人往来。” “这是为何?我听永安县上人传闻,清河茶楼里的人不坏,遑论介生也在那里。我还想去找到茶楼主人清河,请他帮我找回记忆。”水埃略显失落,毕竟她上次去茶楼一无所获,连清河的面都没有见到。 秋实无奈:“小姐不知,秋实先前的主子扈老爷,虽不是什么善人,也没做过太伤天害理之事,他后被抓入宫中受尽严刑拷打至死,害他到那地步的不是别人,正是清河茶楼。若不是和清河茶楼扯上干系,又怎会搭上性命。” “爹爹是清官,又是将将上任,谁会想害他。”水埃突然想起在清河茶楼有过一面之缘的男子,他的一双眸子清明得很,便开始喃喃自语:“他会不会是清河?可世人都说清河极少在茶楼露面,不大可能是他吧……” “小姐……” 秋实劝说无用,水埃抬头望了望天空往前堂走去,时辰不早,爹爹该从清河茶楼归来了。 昏黄的烛火亮起在前堂。 水埃在厅堂内等候片刻,水有为面带愁容归来,他一路上怎么想都不妥,将自己置身事外,让有恩之人替他冒险。 水埃忙上前问:“爹爹,可是清河茶楼不愿出面太子生辰宴?” 水有为摇摇头,将手覆在水埃手背上,叹气道:“叹的是他们同意前往,我一穷酸秀才得到他们如此照应,何以回报?” “我倒觉得他们都是好人,除恶扬善,帮助像爹爹这样的好人是他们乐意为之。” “外头各种言论都有,原先不觉得这官都多难当,真是我想法天真。待到此次事毕,我就安安分分当一个清水县令,不再同宫中人扯上干系。”然而真的能撇干净干系吗?水有为在心底连连叹气。 水埃从他手中脱离,定定道:“爹爹,我想去求清河茶楼寻回记忆……” “小姐,不可啊。”秋实担心,将目光转向水有为,期望他能劝说水埃。 谁料水有为并不反对水埃寻回记忆:“清河茶楼可不是什么请求都会答应,他们行事难以捉摸。” “我知道,所以必须一试。”哪怕要付出代价,她也认了。 *** 天色毫无察觉间暗下,凉风送来叶子的青涩味,漫无边际的黯色里,落地声一步一步,似踩在水上,发出冷冷轻响。 后林人迹罕至,沉沉雾色,,缓缓飘散,弥漫在整个山头。 黄色火光将周围的雾霭一寸一寸晕散,漾出个朦胧的人影,越来越近,越来越清晰。 “清先生。”介生鞠躬,将手中提灯放在地上,而后找了个石头坐下来:“先生半夜约我至此所为何事?” “关于心蛊。” “解药的方子已经写出来,清先生还需知道什么?” 清河手中不知何时捏着个瓶子:“解药我已经备好,你说水埃需要不停服药一个月才可恢复记忆,我想知道是如何恢复。” “水埃体内心蛊已深,需要相同计量的解药方可解毒。是药三分毒,我只是将每次的计量调少,当水埃服下的解药达到一定量后,便能够想起一切。”介生愈发相信久年的话,清河将他留在清河茶楼,不过是为了给水埃配解药。 清河推算道:“也就是说,记忆并非一点点恢复,而是突然想起一切?” 介生点点头,清河略一抬手,脚跟前的提灯纸外壳渐渐被腐蚀,留下几个木杆子空空燃烧。他蓦然看着木杆子被火焰燃成枯黑,通红星屑随风飘散,倒是多了几分魅色。 “清先生可是有心事?我听葵儿提过水埃,你和她之间误会很深,以至于不清楚该不该让她恢复记忆想起你。”介生能感觉到,清河是很想让水埃想起一切,却又深深害怕着。 若是不将一切想起来,他们两人可以像陌生人一样继续生活下去,如今的水埃有义父义母,衣食无忧。若是她是寻常女孩,清河一定会就此放手,然而水埃不是,她是蛊人,当她发现自己与常人不同时,那才是真正痛苦的开始。 所以,清河究竟该怎么做? 他看着他,他亦看着他,良久,从薄唇间吐出几个字:“何如才能哄女孩子开心?” 什么?介生呆愣愣看着清河,若不是隔着如此近距离,打死他都不相信方才的话是清河所说,然而考虑到清河大半夜把他喊出来,能这么问好像也情有可原,便咳嗽了声,一本正经道:“我觉得吧,哄女孩子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时时刻刻陪着她,让她睁眼闭眼都能看见你,看着看着就开心了。” “如此简单?”清河有些难以置信。 “哪里简单了。”介生脑海中浮现种种被雪葵奴役的场景,心痛道:“你试试看粘一个人一个月,保证到后来光想着逃跑求清净。” “我知道了。” 落语,清河猛地起身,一扶衣袖大步离开。留下一脸茫然的介生,喃喃自语:“清先生这是怎么了?他要去哄水埃开心?不可能吧……” 蓦地,介生意识到什么,赶忙起身去追前方的清河:“清先生等等,前面路太黑,我一个人不敢走。” 而后,第一日,茶楼正常开门说书,有前来求愿之人由介生接待。 第二日,茶楼正常开门说书,有前来求愿之人由介生接待。 终于在第三日的时候,同一个求愿之人再次前来,介生变得不耐烦:“我家先生说了,最近都不替人还愿,你还是回去吧。” 谁料中年男人直接下跪,意思是见不到清河不走了。介生无奈:“好吧好吧,我替你去问问清先生。” 介生边摇头边往内走,敲了好几下清河的屋门都无人应答,好奇之下偷偷从门缝瞄了眼,里头竟是空的。 他推门而入,对着空空的屋子喊了声:“清先生?” 声音空空回荡,介生来回探看,在桌上看到张字条后,满府跑着大喊:“不好了,不好了,清先生不见了!” 不明真相的众人匆匆围聚到一起,看着介生手中的字条,其上仅仅写着一句话—— “我不在清府的一个月,由久年打点。” 久年夺过纸条,难以置信地瞪着眼:“什么?太子生辰宴就在一月后,清先生不告而别,他做事从来没如此鲁莽过,究竟是遇到何等急事。” 倒是介生盯着‘一个月’三个字有了想法,难道清河真的去找水埃了?那此时真得怪他,祸从口出。久年见介生神情不对,忙着追问,然而介生只字未言,转身往府外跑。 “介生,你去哪儿!”雪葵紧随其后跟了出去。 “这一个个的都怎么了!”久年没有追出去,忙着安抚府内人:“清先生必是有要事出门,他心中一定有数。你们一个个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,节骨眼上可不能出什么差池,也别让满主的人发现清先生不在茶楼,明白了吗?” 众人应和离开,久年却将纸条揉入手掌心,心中默念了句:“清先生,事情当真还在你的掌控之中?皇后势力大,心眼多,可是一尊大佛,没那么好对付。” *** 水府的门被急叩。 水有为匆匆赶来应门,方开门的瞬间,介生和雪葵就冲了进来,放开了喉咙喊:“水埃,在吗?” “水埃姐,有急事找你,你在府里吗?” 二人来来回回跑,水有为不知所措,一个人都拦不住。忙活片刻后,在屋内的水有为老妻听到动静跑出来:“别喊了,水埃不在府内。” “什么?”介生和雪葵异口同声。 “瞧瞧你们,还没成亲呢,就这么有默契。”老妇缓缓走下台阶,温和看着二人,道:“水埃昨日一清早就已出门,说是清河茶楼有法子让她恢复记忆,但条件是得出趟远门。诶,你们不是清河茶楼来的么,怎么还过来找她?” 她这么一问,倒是让雪葵摸不着头脑,倒是介生反应快,赶紧圆场:“哦,是这样的,水埃把盘缠忘在茶楼,我以为她还没出门,便急着送过来了。”语罢,介生依依不舍解下身上的钱袋,递给水有为:“里头不少银两呢,也不知水埃什么时候存下来的,待她回来,还是还给她吧。” “如此,我便替她收下了。”水有为接过钱袋的瞬间,介生都快哭了。 老妇道:“二位既然来了府上,便是回家,留下吃顿晚膳再走。” “不必了,我和葵儿还有要事在身,得赶紧回清河茶楼。”介生拽上雪葵的手,分明感觉到她在用指甲掐自己,无奈地忍痛含笑离开。 水府一趟,把留着给雪葵买嫁衣的银两丢了,介生回去的一路上没少挨骂,可怜的是他一边受骂,一边还要解释:“我们还是迟了一步,清先生定是带着水埃出远门了,这下好,没一个月不会回来。” 换作从前,雪葵肯定担心的要死,她竟然释然:“我相信主人自有分寸,比起这个,我们得想想怎么和臭人久年解释主人出游的原因,还有我的嫁衣,定金都交了,余下的尾款你就算是抗麻袋也得给我赚回来。” “是,我的姑奶奶——” 第32章 第六章 第六章: 细雨蒙蒙,柳色初新,一丝丝嫩绿在雨中显得愈发清新柔婉。水埃对着铜镜画眉点绛唇,手捏两只不同色的簪子来回比对,忽又觉得外衫不妥当,换了清水绿披。 清河在她身后观看良久,双手环在胸前:“我们是去江州找人,又不是去选秀。” 这话引得水埃好不自在,抽出乌发间的簪子,置于妆台上,嘟起嘴道:“自失忆以来,还没出去游玩过,如此打扮的确不好。” 然在清河看来,水埃的姿色用倾国倾城来形容,都不为过。 千丈青丝,荏苒韶华。 玉颜翠颦,难画倾姿。 缃绮披帛被懒懒挽在水埃腰间,绒软绿纱下隐着凝脂玉肌,泛着莹莹白光。 她无意的侧颜望向窗棱外,却是透着孤傲冷绝,复拂手曼步而来,透着碾碎红尘的姿韵,望向清河,浓如蝶翼的睫毛末到眼底:“说实话,当初在清河茶楼与你初见,还以为你就是清河。可我依旧想不通,为何清先生要让我与你一同去江州找人。” 清河怔了怔,忽而一笑:“我是仲青,不是清河。清先生既然答应了替你恢复记忆,你理当听他话,去江州帮忙寻人,不是么?” “仲青长得这么好看,世上还能有人与你长得一模一样?”水埃将手中东西收拾起,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。 清河走得急,除了盘缠什么都没带,准备去县门口租一辆马车,便道:“应是八分像。快些启程,入夜前必须租上马车赶到下一个驿站。” 再不走远些,万一被介生发现追出来,可就麻烦了。清河轻轻握起水埃的手,径直往县门口走去,他无意间的动作竟是那么娴熟,不明所以的水埃无奈被拽着走,一路上不敢抬起头。 集市上热闹得很,清河换了一身素衣,疾走之间倒也没有引起多少人注意,眼看抵达租马车的商贩,清河终于缓下步子,随在身后的水埃算是跑去半条命,不停喘气。 清河似乎意识到走得急了些,又不想承认错误,便站到面前的酒楼:“赶到下一个驿站前没有东西吃,不如先吃点再走。” “非要这么赶吗?清先生不是给了我们一个月时间?”水埃才喘几口气,清河不由分说将她拽到酒楼里。水埃心底是有些生气,没想到仲青长得一副翩翩公子模样,行为做事这么霸道,根本不考虑别人的感受。 热腾腾的饭菜不稍片刻全全上齐,清河吃了几口才发现水埃筷子都未动,疑惑道:“你怎么了?” “我不清楚清先生为何让你我同行,不过事已至此,我希望你能稍微考虑同行伙伴的感受,你是带着一个人出行,并非是一样东西。”虽然相处时间不足半日,水埃已经感觉到清河性子古怪,不会与人相处。 “我……” 做错了什么? 清河在心中回忆,他在茶楼呆了那么多年,也从未有人说过他不顾及别人感受,莫非是菜点的不合胃口? 他正想找唤来小二重新点些菜,水埃竟拿起筷子吃起来,她这么一来,清河就更为不理解,照理说,水埃即便失忆,吃东西的口味不会有错,那么问题肯定不在菜上。 水埃见清河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,边夹着花生米边道:“我曾听介生说过,能被清河茶楼收留的人,身世都不好。我也不知道你遭遇过什么,才会行为如此固执,给人的感觉冷冰冰的,似乎躲在自己的世界里看着外面。”她说着将目光落向一楼的戏台:“或许,清先生是想让我陪陪你,兴许江州一趟能让你变得不一样。” 我……当真给人的感觉如此?清河心中默念了句,开始庆幸用仲青这个身份与水埃同行,否则似乎有损他多年来经营的形象。 “你怎么又突然不说话了?”水埃撑着脑袋,手指着下方:“你看,难怪这个酒楼会如此热闹,还有人在跳舞。” 清河不知道如何回答,选择沉默望向一楼,烛光融融,轻歌曼舞,红纱掩映,仿似个太平盛世。蓦地,在绸缎缠绕下,舞台正中漾出打扮清凉的舞女,她消失的须臾竟是脱了件衣裳。 看客们呼声顿起,目光纷纷被抓去,谁都没有在意人群之中混入几个贼眉鼠眼的人,他们互相目光示意,似乎在等待着某个时刻。 蓦地,烛火陡然熄灭。视线昏暗的屋内,那位打扮清凉的舞女开始邀请看客们上台共舞。清河觉得有些不适应如此环境,水埃也在此刻起身,愤愤然道:“都是些下三滥的舞,我们走吧,去租马车赶路。” 二人在桌上留下饭钱,便从二楼穿过拥挤的人群,挤出酒楼。 原以为会一路太平无事,到了付租马车钱的时候,方察觉身上的钱袋都被窃贼摸走了。水埃气不过,欲回酒楼找回钱袋:“肯定是有窃贼趁着歌舞混入酒楼,现在去找兴许还来得及。” 清河将她拽住,异常冷静地分析起来:“方才灯未灭前就看到几个行为诡异之人,本以为他们只会对看台附近人下手,却没想到连我们都不放过。他们既能顺利进入酒楼,又准确把握灭灯时间,十有八九与酒楼一伙。如若我们现在回去找,酒楼定不会承认,徒增麻烦罢了。”遑论,清河不想惹是生非,只想快点赶到江州。 “那该怎么办?没有盘缠我们如何去江州?”水埃觉得清河分析有道理,虽然钱财并不多,终归丢了事件麻烦事。 清河看了下天色:“时辰尚早,我们走去驿站,那儿有清先生的线人,到时候问他们借些盘缠便可。” 而眼前的酒楼,待他归来,闲来无事再想法子治治。 *** 出了永安县大多是荒山野林,偶尔能看到的农舍也离得很远,江州离永安县三日车程,清河本就打算三日都睡于马车中,如今看来是不可能了。 水埃掷着石子走在枯枝桠间,清河便跟在她身后,天色一点点暗下来,离驿站仍有很远的距离。 “驿站究竟还有多远,天色全暗后,路便不好走了。” 水埃的音嗓无端缭绕在四周,渐浓的青雾缓缓迷茫荒林,一路上,河水寒泉,荒鸦惊起,整个蛮荒地都萧条的可怕。 人烟愈是稀少的地方,入夜后的雾气愈发浓重。 若是换作清河一人,他根本不在意周遭环境。他环顾四周,看着水埃踉踉跄跄行走的背影,终于有些愧疚:“罢了,今夜在此歇息,明日再去驿站。” “什么?在此歇息?”水埃根本没想过会露宿荒林,显然是拒绝的:“不行不行,我要去驿站。” 清河望着她,他明明是替她考虑,怎就又不接受他的好意?心中动怒,自顾自捡起枯枝,想法子点火。 见到清河如此举动,水埃更是来气,不去要回钱袋是他的决定,走去驿站是他的决定,露宿荒林还是他的决定,他从头到尾都没有与人商量的意思。 罢了,他不走,她自己走。 水埃掉转头继续往前走,然而也就不到一炷香的时间,便垂头丧气回到清河身旁,懦懦坐下身,低语道:“算你厉害,还是明日再走吧。” “听我的,不会有错。”清河淡淡。 水埃长叹一声,她算是遇到克星了。 夜幕笼下,清河点了簇火。漫无边际的黯色里,唯有寒泉发出泠泠轻响。 沉沉雾色,水埃紧了紧身上衣物,对着柴火神色莫名。红色火光将周围墨黑的雾霭一寸一寸晕散,漾出清河的身影,越来越清晰。她看着那个身影,莫名觉得熟悉得可怕,却又丁点都想不起来。 自初见以来,多少次了?水埃始终不敢说出来,恍然若失地盯着清河。 “若是困了,就早些歇息,我会守夜。”避开水埃意味不明的眼神,清河仰着头看乌黑的悬崖顶。 银星缀空,千河沉寂。 如今远离世人,宁静的相处,让他想到很多年前的场景,那时候,是她骗着他,而如今,是他骗着她。 水埃将头埋入臂膀间,微微摇了摇头:“这种环境,怎么可能睡得着。仲青,我们聊聊天好么?” 清河道:“聊什么?” 水埃想了想:“聊聊身世吧。我失忆了,醒过来时被水有为救回家中,他们二老一直没有孩子,就收我为义女。原先我们在临安县的房子被洪水冲垮,一路流离猜到永安县,幸亏义父早年是个秀才,此次会试考得功名当上县令,日子才好起来。”水埃将目光转向清河:“你呢?” 清河一愣,思索片刻道:“无怪你会去找清先生帮忙恢复记忆。我爹爹是镇国公,后被诬陷入狱。他被斩首那日,我从牢房逃了出来,之后一直躲在清河茶楼。” “原来如此,难怪我总觉得你身上有一股傲气,不是那么容易亲近人……又很悲哀。”从天堂坠入地狱的人,往往都会如此吧。水埃那么瞬间觉得能够理解面前人了,须臾又觉得变得真正无法理解他在想什么。 他的故事,肯定远远不止口中说的那般简单,不是只字片语能够说完。这感觉,就像是她觉得曾经认识他,却又仅仅停留在感觉。 仲青,前世三生,水埃可曾认识过你? 不远处的枯枝林荧荧火火,月色从枯枝桠间洒进来,一地斑驳光晕铺成迷离曲折的路。 水埃在迷幻光影中沉入梦乡,在梦中,她觉得有什么东西碰到了她的唇,那感觉凉凉的,却不寒冷。 ——水埃,我想了那么多方法让你不至于对我愧疚至此,唯有让你恨我。 ——水埃,当你想起一切的时候,我们之间的缘分,便尽了。 ——我早就死了,生或死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,所爱之人能够活着,便是我存在的意义。 ——我以为曾经没说出口的话,能在重见之时毫无顾忌说出来,没想到真到了那个时候,却是隐藏得更深。 第33章 第七章 第七章: 次日清早醒来,清河与水埃继续赶路,一个时辰之后果真看到驿站,借到盘缠和马车,原本三日的路程拖成四日,终于在第四日傍晚时分赶到江州。 江州并不如水埃之前想象的那样穷山恶壤,相反是个多山多水的地方,由于地处要势,来往商船络绎不绝,气候潮湿闷热,三月中旬已垂柳浓荫。走在市集中,梆子声声,各色打扮的人用着乡音侃谈。 以南去,原也是皇土,所见建筑风格与皇城大径相同,水埃放松了原本的警惕,隔着层薄纱,不停张望身周的地摊。 没出多少时辰,清河在江州的眼线就前来迎接,见到清河的瞬间正欲鞠躬作揖,被清河抬手制止:“在下仲青,卿穆别来无恙。” 卿穆旋即会意:“仲青公子许久未见,清先生替你们安排了食宿,随我来。” 若是用儒雅一词来形容就太过片面,面前的男子一袭素色半臂衫,面容威仪高雅,见到水埃瞬间倾身作揖。 “这位便是清先生信中交代好生招待的水埃姑娘,幸会。” 清越的声音锵然入耳,水埃微微一愣,眼中划过一抹波动,垂眼扫过他将将极地的衣袍,颔了颔首答道:“清先生神通广大,所到之处都有他的友人。” 卿慕暖洋洋地勾起唇角:“早年幸得清先生帮助,卿某有恩必报。” 交谈之间,三人行到一个幽长的巷子前,卿慕道:“院子就在前方,生活所需之物都在屋内,若是还需要什么尽管来找卿某,我就住在九里巷最末端的宅子里。” 卿慕说完便离开,淅淅沥沥的雨再次静悄悄落下,水埃望着眼前景色出神,一点一点走入画卷。江州地湿,青石板两旁的拂瑾花常开不败,□□尽头,立着座极简的小宅。 院中载满翠竹,细雨微蒙中似是打翻了的彩墨。推开门,斑驳水影映出她的身影,墨发在肩头蜿蜒,黑眸中承载着世间最柔软的温旭煦,嘴角上扬,暖意沁人,轻轻言说:“我好像来过这里。” 清河慢步跟上,淡淡一笑:“院子是后建的,会不会是刚好和你记忆中的影像相似?” “也是……”毕竟世上没有这么巧的事。水埃提裙,推门步入屋子,而后愣怔在当下,屋子的规模着实太小,仅仅一个小厅和一间房,一览无余。 “你睡床榻吧,我睡哪儿都一样。”清河先发制人。 若是一两日尚且能将就,可如今需要寻人办事,怎么也得耗上大半月,水埃愈想愈不妥:“还是去找卿慕商量下,清先生应该不至于这般小气,安排住小屋子,定是哪里出了差错。” “我们是出来办事,并非享福,能够解决的小事,何必去打扰清先生。”清河将手中包袱放置于桌上,便关上窗户点起灯盏,行至门槛处:“你若觉得不方便,今日我便睡屋外。” 水埃妥协,唤住清河:“罢了,我看被褥多一套,你可以在地上打个地铺。” 临睡之前,水埃眼皮跳得厉害,总觉得会出点什么事,奈何接连几日赶路的疲倦,还是让她迅速入睡。 躺在地铺上的清河,轻轻呼唤水埃的名字,确认她沉睡后翻身坐起,从行囊中掏出个药瓶子,倒出颗药丸含入嘴中,而后坐到水埃床榻边缓缓俯下身。黑发倾泻遮住了他和水埃的脸,透着微凉的冷峻,深邃的眼眸、浓密的眉、高挺的鼻就这么措手不及地贴了上去,柔软唇厚薄适中带着一股清香。 梦中人略感不适,微微皱眉,含着笑,却没有苏醒。 一帘黑发遮相思、醉生梦死。 死不了心、忘不却情。 蜻蜓点水又饱含深情的吻,清河就这样将介生配的药一日一日喂给水埃,他想不出更好的法子,能让他和失忆的水埃多相处片刻。 江州入夜后湿热,汗水浸湿的黑发贴在水埃渗白的脸上,清河帮她擦拭搭理,是从未示过外人的温柔:“当初在万绝谷,你我住的地方也是和这里一样的屋子,那段时光是我一辈子中最快乐的时候。水埃,当你想起一切的时候,会不会依旧恨着我,恨我将你推入池子。” 烛光闪烁,清河眸中光彩全无,依偎在水埃身旁:“我的时间不多了,在这世上最舍不得的还是你,不要离开我好吗?” 回应他的是从虚掩的窗吹入的夜风。 *** 一日又一日,夜,月明星稀。 春风和熏,从虚掩的空窗吹入,拂在水埃脸上,温柔微凉,似是黑暗中的意中人用他修长的手指甜蜜爱抚,惊扰浅浅睡意,若伸手去够,也只扑个空。 叮叮叮—— 黑沉混乱的夜,风吹铃铛声模糊又清晰。 水埃心中惴惴不安,翻过身从梦中醒来,汗水浸湿的黑发贴在她渗白的脸上,拐眼看到地铺是空的。 “仲青?” 无人应答。 水埃慌忙起身去寻,虽然仲青平日子行为固执,本意还是处于对她好,若是出个三长两短,她不得担心死。自来到江州已有三日,要找的人却始终未曾露面,莫非仲青是半夜出去散心了? 正这么想着,水埃不期然抬头发现长巷两端都燃着一簇冥冥绿火,绿色的光晕打破沉寂的黑暗,焰焰燃烧可又苍凉到了极致。 它们一路通向远处,荧荧火火,月色从砖瓦间洒进来,一地斑驳光晕铺成迷离曲折的路,从水埃脚下直通星火会聚处。 谁在前头? 水埃战战兢兢往前走,眼前的光景渐渐亮起啦,蓦然就看到半跪在河边的清河,他似乎刚刚经历过一场生死搏斗般正大口喘气,面色苍白得可怕。 “仲青,你怎么了?发生了什么?”水埃旋即忘记恐惧,将清河从地上搀扶起身。 清河怎么都没料到体内的蛊毒开始频发,没有龙涎药的他只好一路狂奔逃出屋子,一路都在释放蛊毒才遏制下去。他浑身无力,双腿如针麻,依旧努力保持最平稳气息,轻轻道:“你担心我了。” 二人一路踉踉跄跄往回走,水埃想知道发生了什么,奈何清河就是不肯说,最终换了话题:“离开永安县已有十日,我们依旧一无所获,与你模样相似的人到底在哪,我们还得说服他随我们去趟茶楼,真是急死人。我越来越想不通清先生让你我同行的目的,换成茶楼内任何一个人,都应该比我办事有利。” 清河暗自笑了笑:“若说是要求让你与我同行,你可相信?” “……为何。”水埃心中一愣,竟有了丝紧张又异怪的感觉。 “因为与你茶楼初见,你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。” 那一眼,清河的模样也牢牢刻入水埃眼中,他非凡的容颜,曾好几次让她觉得,此次江州一行,是大梦一场。 清河的臂膀搭在水埃肩上,隔着如此近的距离,水埃觉得心跳快得很,她愈发觉得有什么在心底种入,它渐渐发芽。然而猛地一想,又拼命摇头:“你就别拿我寻开心,你长得这般好看,我配不上你。遑论我失忆了,倘若哪天想起来真是罪臣之女,岂不是给你带来大麻烦。” 清河蓦地停下脚步,步到水埃面前,拦起她的手,垂眸看着她,眉间冷寂,绝世雍华,唇角轻抿:“我是认真的。” “我……”水埃话到一半,被清河拥入怀中,她无法再言语,迷迷糊糊中看着近在咫尺的脸,光影折射下蒙着万般光彩。忽而心中落空的难以自持,这么多日日夜夜来,心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,如今终于找到了,她音嗓颤抖:“仲青,你告诉我,在我失忆前,是不是见过你?” 泪水顺着脸颊悄无声息落下,熟悉又陌生的感觉,水埃自己都无法自己的情绪。清河搂着水埃,脑中思绪万千,怎么理都理不好,一波一波荡漾而来,涌上心头,化作两行清泪:“或许吧,前世三生,我们相爱过。” 不可以告诉她,不可以告诉她,即便是如此短暂的相爱,就让他自私一次。方才他差点以为就会这么因蛊毒爆发而死去,既然让他遏制下去,便是命不该绝,便要抓紧每个活着的瞬间,去爱她。 清河微微压下心中情绪,道:“要找的人,我早就趁着你入睡时找到了,明日我就去说服他随我们回清河茶楼。离清先生给的期限还早,这几日你就在江州陪我,可好?” “好。”水埃哽咽,她觉得清河茶楼出来的人还真不能小觑,仲青何时寻到人的,她竟然毫无所知,也愈发觉得他神秘起来。 淅淅沥沥的雨未停,残夜破晓,折腾一晚上的水埃沉入梦乡,清河顶着晨曦微露便出门了。 *** 与清河长得神似的男子是庶礼,是个没多大报复的商人,清河仅用一日便说服他去一趟茶楼,日子定在四月头,事成之后会给他一笔银两作为报酬。 日暮时分,清河回到屋子看见水埃捡回来一只受伤的野猫,她正鼓捣着草药给猫儿疗伤。本也不是什么大事,清河凑近看竟发现水埃制药的方式异怪,分明是制蛊的手法。他旋即夺过水埃手中的捣药杵,微怒道:“今后不许制药。” 水埃去抢清河手中的捣药杵,清河却不由分说将剩余的药草卷起,一并往屋外扔,他如此举动让水埃措手不及,来不及制止清河,原先的心血功亏一篑。 “你想做什么!”水埃指着一旁奄奄一息的野猫:“它受了重伤,再不治会死。” 清河冷冷瞥眼地上的野猫:“那便让它死了罢。” 为何即便失忆,她还是记得制蛊的手法,她不知道这是所有悲剧的开端?他狠狠盯着她,心中的悲伤与愤怒显然不是时间能够化解。 然而水埃又怎会理解清河此时所想,她气得跑入屋子。 入夜后,二人都开始假睡。清河正欲呼唤水埃名字,确认她熟睡后喂药,水埃竟在此刻偷偷从床榻上爬起来,她蹑手蹑脚抱起院子中的野猫,又拿起地上的捣药杵跑到屋子外头。 “猫儿,不怕,我会救你。”水埃将野猫放置门槛,一点点捡起地上的药草,重新放入碗中。 清河一路随到门槛,蓦地一句:“为何不听我言。” 那音嗓冰冷无比,在月色下响起令人战栗。水埃惊得掉落手中物,回头用无法理解的眼神的看着清河。 清河凌厉:“你若执意要为此,就别怪我动怒。” 水埃盯了清河片刻,复鼓捣起地上的药草,清河面色毫无变动,甩袖回了屋子。 第34章 第八章 第八章: 莫名其妙的怒点,水埃不想问缘由,清河不想解释,二人便开始冷战,整整一日都没有说话。 次日清晨,清河亦未打声招呼出门,至用完晚膳都未归。水埃心中虽然生气,还是担心起来,毕竟二人出行至今,清河每夜都会按时归来,莫非是出了什么事? 思来想去不妥,水埃将野猫放下:“哎,都怪你,仲青是真生了我的气,我要出去寻他,你好好待着别动,身上的伤还没好。” 落语,水埃冲出屋。街上将好有庙会,十里花灯,万重影幢,连平日里深居家中的女子都赶上了街,好一派熙攘景象。她抬头,月色昏黄,满空漂浮着孔明灯,汇入遥遥银河。 水埃一路寻找一路呼唤,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将她撞来撞去,心中的担忧情绪愈发浓烈。她上次看到他气喘吁吁在河边,就该问一下是否有异样。 耳旁的声音越来越模糊,她听不进去,也不想去听。四周渐渐变得寂静,她站着,方圆地像是劈出来的空间,唯剩她一人。 “仲青……对不起……”略哽咽的音嗓。 而下一刻,水埃的目光捕捉到一臾熟悉的身影,他拐入前方的烟花楼。 仲青?水埃心下狐疑,紧跟着过去。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,她看到熟悉的脸庞,顿时心底的愤怒被激发:“仲青,你给我回来!” “仲青,你个负心汉,给我回来!” 水埃的大喊大叫引来几个找乐子的男人,他们的目光聚集到面容姣好的水埃身上,转而围着她。其中一个男人调戏道:“姑娘,你家男人负你来烟花地,不如你也来陪爷们玩玩?” 言说着,几个的手已经要去够水埃,水埃惊慌后退:“你们想做什么?” 前头的人手没能够到,水埃身后男人的手几乎就要搂上时,暗地里蓦地多出来一条臂膀,狠狠将那男人推后。 男子略惊,鞋子轻轧过花瓣,带起的樱红花瓣点缀素衣,旋即停在水埃身边,一双手臂将她稳稳托住,他颔首,绸缎般的长发恰巧垂下几缕遮住微锁的眉头:“谁许你出来乱走?” “仲青……”水埃一愣。 围着清河与水埃的几个男人愤怒,为首的一个看清河面色苍白,便以为他没什么能耐:“一个病秧子,敢坏了爷们的好事。” 清河眸色一凌,在周围人冲过来拳脚相向的瞬间搂起水埃,几回招式之快,水埃甚至没能从发生了什么中反应过来,转眼围着的那些男人便都倒在地上□□。男人眼见清河功夫高,踉踉跄跄从地上爬起来逃走。 四周看戏的人,亦在清河凌冽的目光之下散去,水埃在他怀中,恍若做了场梦,结结巴巴道:“你,不是进了烟花楼?你,还会武功?” 始终绷着脸的清河唇角勾起笑容:“我是镇国公之子,当然会武功。若是给我把剑,他们便没命了。我对除你之外的女子不感兴趣,方才进去的是庶礼,他非要在离开前去玩一次,我没有办法才陪他至此。” “那你岂不是一直在附近?”水埃突然觉得丢脸丢大了。 清河眼神直勾勾看着水埃,将近两日的冷战终于结束:“没想到你这么担心我。” 看着清河深邃的双眸,水埃仿佛觉得自己深陷其中。 这漆黑之下是不是藏着前世三生的疼痛,如海啸般汹涌的深情迷失在了万古银河。 “对了。”清河从衣兜中掏出一副药:“你的法子救不了野猫,用这个。” 水埃愣愣接过药包:“你是变术法的么?为何不早点告诉我。” “是,我再变一个。”清河缓缓摊开手,泠泠水泽凭空包裹,待再能看清时,两块同心玉玦出现在掌中。 从未有过的温软声音缓缓从他口中溢出:“此同心玉玦被分作两块,你我各一块,便算作信物。” 水埃拿起玉玦,隔着层薄薄的衣物,她感受清河冰冷却又温暖的爱意,笑着笑着便哭了出来,拥入他的怀中。 心头酸涩的东西翻涌,她似乎离他很近,却又怎么也触碰不到彼此,有层薄如窗纸的东西将他们隔开,极其微薄仿佛轻戳可触,又是那么得黝黑,望不到彼此,透不过来光亮。 清河送出同心玉玦第三日,三人便启程回永安县了。水埃终于见到那个与清河容貌相似的庶礼,心底的不安却胜过之前因误会产生的尴尬。 清先生为何要找一个与仲青容貌相似的人?还有面前的人,当真是仲青?他的容貌和城府,为何与传闻中的清先生那般相像?所有的谜题,直到水埃回到永安县都没有得到解答,按照清先生之前答应他的,太子生辰宴后便帮她恢复记忆,现下也只能耐心等待。 *** 清河茶楼。 突然离开的清河带着一个与自己模样相似的庶礼回来,几乎所有人都傻了眼,他将庶礼带入雅阁,便唤来久年在内商量很久,似乎是在计划非常重要的事。 介生的第一反应是冲回水府找水埃,她果真和清河同时回来,二人一来一回询问之间,水埃听来清河茶楼近几日去江州的正是清河,然而她没有点穿,将仲青的秘密埋在心底,愈发怀疑起仲青的身份:“介生,我还有些事想问清先生,你能否带我去一趟。” “可以是可以,只不过现下清先生与久年在议事,可能需要等些时辰。”介生有些犹豫,但还是决定带水埃前去。 雅阁外,无聊跑上来的雪葵偷听到其内的谈话。 先是久年的音嗓:“原来如此,无怪要去找到庶礼。我已明白该如何做,清先生放心。” “张太医向来胆小怕事,以为找到荷音一个靠山便可后半辈子不愁。他的性子处处都是弊病,自从上次我让他找一百个罐子起,就已成为我的棋子。”清河搁下笔,将纸条留给久年:“算算介生出去的时辰,他该带着水埃来了,我现下还不方便见她,先行回内府歇息,你把这张字条代交给她。” 雅阁内的藤蔓燃起,慢慢地散发出一道道微弱的光亮。 那些光亮并不温暖,看起来便如同一道道没有温度的冷焰,只是那样的绿色越来越浓烈,到后来竟发出妖异光芒。 嗒、嗒…… 久年摆弄着面前的茶杯,对一脸失落的水埃道:“你再求我也没有用,清先生决定的事谁也无法改变。按照字条上的事去做,事成之后,一切都会明了。” 水埃接过字条,其上写着:“太子生辰宴上混入宫中当小宫女,用这包东西去换另一小宫女手中的热毒草,挽君会告诉你如何行事,只可成功不可失败。” 字条的下方,赫然放着一个小小的药包。 水埃缓缓捏起药包,无奈笑笑:“清先生真是太看得起我了,我就一平民小百姓,如何混入宫中换取□□。” 久年亦意味不明笑着:“水埃姑娘谦虚了,清先生既让你去做,必然是觉得你能够办到。太子生辰宴当天挽君会来找你,你回府好些准备着。” “好……”水埃不知该说什么,捏着药包一路往回走,脑中思绪万千。 *** 太子生辰宴前夜,皇城。 高耸的黑幕上挂着寥寥几颗星子,先前被投毒的印儿裹着黯色衣袍如约而至假山后侧,等了片刻未见来人,心下略焦急。 月色渐渐透过浮云,印儿低着头,猛然看到脚下有两段细长的影子,惊愕回头却见一个黑衣人正紧贴着她,手中拿着的短刀泛出冷冷光亮。 “别、别杀我……”印儿低声。 黑衣人从袖中取出一小包东西,就这么塞入印儿胸口:“下到小太子的满岁酒中,事成之后,我会安排人趁乱将解药给你。” 见印儿犹豫,黑衣人将短刀横到印儿脖子间:“你放心,到时候自会有替罪羊。你若不答应,现在就死。” “好好好……”印儿连连点头。 黑衣人收手,轻功离开,印儿心惊胆战,匆匆赶回屋子后启开窗户一臾探看良久,仔细确认外头已经没有黑衣人,转而从后门出去一路赶往皇后寝宫。 事实正如荷音预料,魏言企图害太子。她再次请来张太医确认黑衣人给的药物,张太医认真琢磨良久:“此毒与宫女身上的不同,是热毒草,服之使人烧热腹痛,若是两个时辰内得不到救治便会丧命,微臣现在就可以开方子,熬制解药还需一个时辰。” “魏贱人好狠的心,小太子将将满岁,就想毒死他。”荷音的音嗓变得低沉而冰冷,脑中忽然有了个计划:“方子你且开着,□□我仍需留用,我要让那魏贱人自食其果!” “娘娘,那奴婢怎么办?”印儿扑通下跪,若是没让小太子喝下满岁酒,死的便会是她。 荷音向张太医使眼色,张太医旋即答道:“皇后娘娘放心,宫女身上的毒我亦能解。” 荷音道:“只要你听话办事,事成之后自然会救你。你跟我这么多年,我不会亏待你。” 印儿终于吃下颗定心丸,连声磕头:“谢娘娘、谢娘娘……”她根本没看到荷音和张太医意味不明的对视。 第35章 第九章 第九章: 四月十三,太子生辰,未时。 “去去去。” 小太监挥舞袖子,一脸不满:“四月的天,哪来这么多虫子。”转而吩咐旁人:“你你,还有你,去取些驱虫草来摆。” 旁人接令离开,小太监望到不远处走到戏台后方的一群人,其中有几个穿着打扮不是宫中人,便明白过来赶过去,他见来人有二,发问道:“你们谁是久年?” 久年作揖不语,意思他便是。 “你随我来,这身打扮太寒蝉,贤妃娘娘负责此事,还特地给你准备了衣裳。” “如此便多谢贤妃娘娘了。”久年行事意外地谨慎,跟着小太监往另一侧走去。清河身为平民没有席位,便坐到戏台后方的长椅上,仰着头,眸色微微沉敛。 一旁忙活的印儿不慎撇到清河一眼,灯火摇曳下,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有着异常好看的弧度,那么瞬间让印儿迷了心魂,来人扑通撞上她,二人手中饰物撒了一地。 撞上她的另一个宫女不满:“走路看着点!” “哦、哦……”印儿慌慌张张捡拾起东西,无意间二人的东西相互拿错,她再抬头时看到清河正看着她,唇角勾起浅浅弧度。印儿一脸蹿红,低着头快步离开。 时间一息一息过去,天色渐渐暗下来,烟火倏然升空。前来的臣子愈来愈多,后台忙活着的宫女太监亦愈来愈多,谁都无暇顾及多出一个宫女打扮的水埃,悄然立到清河身后。 “到头来还需我帮你一回。”清河低声。 “你不帮我,我也会去撞一下。事情已成,我现在就去乌木船中等你。”水埃抛下话语,转身融入忙活的宫女之中,再不寻身影。 “倔脾气。”清河喃喃一句,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,或许只有在周围无认识他的人时候,他才会流露出那么丝平常人的喜怒。可再转眼,他冰冷的眸子盯着高耸的木板,他看不到戏台之前发生着什么,但一切都会按照时辰发展。 想必,戏台之前,煞是红艳喜乐。 太子生辰宴交由惠单全全打点,大到戏台,小到酒杯子,甚至连清河茶楼都请来了。她整整忙活三个月才筹办出一个看似节俭低调又震撼人心的生辰宴,提心吊胆等来这一晚,万不能出岔子,否然被荷音逮到,她往后的日子又不会好过。 惠单虽是坐着,目光不停打量周遭,忽而意识到什么,唤来身旁宫女,轻声道:“怎么多了几盆不曾见过的植物?” 宫女道:“回娘娘,是布场子的小太监看到虫子太多,特意取来的驱虫草。” “谁许你们私自为之?”惠单方想着命令宫女将多出的植物移走,众目睽睽之下另一个宫女端着酒水缓缓而来,她恭敬跪到荷音和小皇子面前。 是满岁酒。 来不及了。惠单回眸看到戏台正中已空,仅一方矮桌,身着红艳衣袍的久年端坐其旁,以手支下颔,异常耐心等待着礼节毕。 灯火将荷音的身影拉得很长,她缓缓斟满酒杯,显出一派喜色,忽而转身对白景懿道:“皇上,臣妾想任性一次。” 白景懿未开口,认为荷音又要整出什么幺蛾子。 荷音道:“今日虽是太子满岁,可这喜庆的是整个皇宫,臣妾以为满岁酒应该让在场的皇子都喝上一杯。另外,臣妾以为太子尚年幼,由臣妾代饮即可。还望皇上恩准。” 并非无礼要求,白景懿一挥手:“准。” 一声令下,宫女退步到攸宁和白寅昊面前,分别又给二人斟满。 “臣妾祝皇上多子多福。” “宁王祝皇上多子多福。” “寅昊祝皇上多子多福。” 三人异口同声,白寅昊一口饮尽,皇后和攸宁却停滞在空,荷音先发制人:“宁王,这点面子都不给太子吗?” 话语中带着明显的嘲讽,攸宁方抬手的瞬间,衣袖被魏言紧紧拽住,她低声道:“不可……” 魏言认为酒水中有热毒草,那是她、攸宁、挽君三个人都知道的秘密。 “有何不可?”荷音耳朵极为灵光,面上浮现愤怒之意:“颜贵妃深得皇上宠爱,从不把我放在眼里,如今有这么大个宁王,自然是更不把太子放在眼里。” 魏言不语,荷音从席位走下来,端着酒杯垂眸攸宁:“今日你敢不喝,就是有意和我作对!” 好端端的喝一杯酒变为闹剧,白景懿望着戏台上依旧等候的久年,终于开口道:“皇后,算了。” 话音落下,一声尖锐的嘶喊划破尴尬气氛。 片刻前还好端端站着的白寅昊昏倒在地,全身不停抽出,发紫的唇瓣间吐出白色的沫子。 四座皆惊,惠单更是从席位上跑出来,吓得颤抖的手不停摇晃着白寅昊,急出了泪:“寅昊,你快醒醒!你别吓母妃啊!快醒醒!” 一声又一声急促的呼唤,声声刺入白景懿心口,他大呼:“传太医!” *** 夜幕之下,黑衣人匆匆往花房外走,根本没有发现后方的玄凌一直盯着他。直到黑衣人与夜色融为一体,玄凌都没有去追赶,手里提了盏风灯,独自一人缓缓往膳房走。 从膳房里不断带出来的丫鬟太监可以推测太子已经中毒。可是既然下毒成功,黑衣人为何还要去花房剪断所有雷公藤的花,清河究竟在计划什么? 思索之间,玄凌逮住一个丫鬟质问:“发生什么事?” “三皇子中毒了!我们整个膳房的人都要遭殃!”宫女含着泪。 “三皇子?怎么会是三皇子!”玄凌震惊,中毒的不该是小太子吗?不是解药都已准备妥当了吗? 是皇后,皇后又在瞎掺和! 玄凌愣愣松开束缚宫女的手,开始不停推测,若是清河算到荷音捣乱这一步,下一步他会做什么? ……会做什么? 玄凌抬起手抚着额头闭眼沉思,荷音所做无非是想陷害魏言投毒,清河想要反转局面唯一的可能便是……便是酒水中根本没有毒! 是雷公藤! 将雷公藤的花剪去,断经脉处飘散出的汁液含有剧毒,宴席间人多湿热,毒物便潜伏入靠近雷公藤的人体内,而偏偏喝下酒水会促进雷公藤的毒爆发。生辰宴上除去满岁酒,宴席上不准出现酒水。清河定是算到这一点,谁喝下酒水,谁就促发体内的毒! 清河是想将荷音与张太医一网打尽,荷音已经中计,她若是再传来张太医,一切都无法挽回。 玄凌想着必须尽快去通知张太医,方提脚的瞬间,脑中萌生另一个想法,既然他看穿清河的计划,为何不趁此给他狠狠一击。 *** “传张太医——” 似是早有预料般的传召响起在太医院,张太医临走前犹豫片刻,还是多拿了一根特别的银针。 一行人途径个大池子,其上停着只乌木船,那么瞬间摇晃了一下。 张太医被领到宴会上,唰唰挥袖下跪等待吩咐。 白寅昊已被转移到后方医治解毒,白景懿端着从酒壶中倒出的酒,端放到张太医面前:“张太医,告诉朕是什么毒。” 张太医从匣子中取出根银针试探,银针自下而上缓缓变黑,张太医忙低头道:“回皇上,是热毒草。” 片刻安静异常,惠单哭喊出声:“皇上冤枉,我怎可能在酒水中下毒。我那么疼爱寅昊,怎么可能让他喝下毒酒——” 白景懿扫眼周遭跪成一片的人,觉得惠单说的冤枉也不无道理,遑论惠单根本不是那种害人之人,下毒者另有其人。他思索着,瞥眼看到荷音身后瑟瑟发抖的印儿,正以声色:“你,出来。” 印儿跪着爬了出来,紧紧咬着颤抖的唇。荷音心中有着几分得意,就等着看魏言被惩处。 “说说你知道什么。”白景懿质问。 “皇上饶命。”印儿连磕三个头,再抬头时含着显而易见的愤怒,将手指向仍在安抚魏言的挽君,狠狠道:“是她,是她逼奴才下的毒。” 挽君莫名其妙就被指认,旋即开口:“你胡说,我根本不认识你!” “放肆!”白景懿一声让所有人住了口。一双眸色阴翳的眼盯上魏言,吓得魏言低下头。白景懿步步靠近魏言:“方才,为什么不让宁王喝这杯酒?” 如果是她,一切都说得通了。整个皇宫只有魏言一人需要热毒草医治身上的寒疾。 几乎所有人心中确定魏言是下毒者,魏言怯懦低着头:“……臣妾不知。” 哐当。 白景懿狠狠将毒酒放于桌上,抬起魏言的下巴:“朕那么爱你,可你的心,究竟到哪儿去了?” “……臣妾、不知。”依旧是相同的回答,魏言的音嗓已哽咽。 “哎哎哎,你们一个个有完没完,我都快被虫子咬死了。” 忽然的一道音嗓打破凝固气氛,众人纷纷转头望向戏台,那眉目阴柔的少年站起了身,嫣红的衣袍在身后拖沓三尺,半摇着扇子半依着栏柱,略显恼怒与不耐烦。 有人窃窃:“哪来的刁民,不要命了。” 白景懿曾经见过久年,如今久年换作一袭红衣,他还是被震惊到,无知觉间松开禁锢魏言下颔的手。 众目睽睽之下,久年走下戏台走向宴会正厅,对白景懿恭敬作揖:“容草民多言一句,草民不是什么太医见识也不够多,可凭多年说书经验,方才张太医描述的中毒症状,似乎与三皇子的不大相同呢。” 一语点醒梦中人,所有人都在找是谁下了毒,偏偏就遗漏中毒症状不同。 白景懿转而询问张太医:“怎么回事?”张太医猛然磕下头不敢言语。白景询问不得,复问久年:“怎么回事?” 久年环顾四周,撇开几个碍事的臣子走到一盆植物前:“是谁把雷公的花剪去?如此虽能防虫,湿热环境下可是剧毒,若是不慎吸入再加上酒水刺激,毒便会爆发。” 久年一句引起臣子纷纷查看自己身周有没有雷公藤,白景懿旋即明白过来,下令道:“传太医院其他太医。” 第36章 第十章 第十章: 烟花尽、曲乐断。 一双双心思各异的眼盯着堂中正跪着的太医们,几个资历较老的太医纷纷拿出银针试毒,可无论如何测试,银针碰到碗中酒水后没有变色。 白景懿似是不耐烦般撇开一旁木讷的荷音,拿起自己位置上的银筷子放入酒水,半晌,毫无变化。他终于缓缓收回手,对张太医道:“毒,从何来?” 张太医压抑跪着,浑身遏制不住地颤抖,白景懿狠狠将煞白的银筷子掷到张太医面前,厉声:“齐太医拿出他的银针,替朕好好查查!” “是。” 齐太医拽上张太医手中银针,几番施力才将其拽出,对着灯火来来回回探看,忽而将手轻轻旋上顶端,银针旋即变为白色,大惊道:“皇上,请看。” 拱手将其递出。 白景懿垂眸,银针顶端竟是个极其细微的机关,不注意看张太医手中动作,根本不会发现他在捣鬼,轻易就扭转是毒与否的事实,想必此针害死过不少人,更包括未出生的皇子。 忽而的沉寂让张太医频频磕头:“皇上饶命啊,是、是皇后娘娘命微臣一定要查出酒水中有热毒草,以此来诬陷颜贵妃。” “一派胡言!”荷音撕声。张太医怎么会如此糊涂,在如此关键时刻用带有机关的银针。 “给朕跪下!” “皇上——”荷音应声下跪,瞬间便哭出了泪:“臣妾冤枉,臣妾什么都不知道,一定是有谁想陷害臣妾。对,那个宫女,还有张太医,你们是听从谁的指示一起来陷害我?” “皇后娘娘翻脸不认人,分明是你让微臣无论如何都要在太子生辰宴上检出酒水有毒……微臣是怕中途出岔子,才动用带机关的银针。”若是说这银针的来历,还不是皇后相送,如今事情败露在即,张太医愈发后悔。 “简直鬼话连篇。”荷音转向哭泣的印儿,似是哀求般:“印儿,他身上还中了奇毒,这是事实……” 印儿似是看了些希望:“是啊,奴婢身上的毒奇异无比,有人给奴婢下毒,逼迫奴婢在太子满岁酒中投毒,那人才是幕后黑手。” “齐太医,查一下宫女。”白景懿一甩衣袖,对混乱的局面愈发不满。 齐太医得令起身,方伸手的瞬间,被另一只手挡住。 “慢着。”玄凌一声。 所有人的目光顿时对向不急不慢赶来的玄凌,他不知何时端来方才的毒酒,胸有成竹般开口:“皇后娘娘与颜贵妃,二人必有一人在撒谎,而想找出是谁撒谎,关键在于酒水是否真的有毒。” 玄凌凌厉的指自浅色袖中露出,白丝软鞋踩着台阶步步而下,对着空落落的戏台道:“即便查出小宫女身上有毒,能当做铁证?如若我手中拿的这碗毒酒真的有毒,且无色无味无法用银针探得呢?” “天师何意?”白景懿不解道。 夜风阵起,扬起玄凌的鹤氅,意外有几分禅意,令人惊叹佩服,他镇定道:“宴席前,我无意看到印儿匆匆赶去膳房,我见她行踪诡异便跟过去。行到中途时,有个突然冲出的小宫女撞上了她。” 印儿旋即陷入回忆,还真有这么回事,连忙道:“是是是,确有此事。” 玄凌道:“我大胆推测,或许那时候有意人将□□掉了包,故意陷害计划此事的皇后,来了个计中计。” 玄凌顿了顿,四下寂静无声。魏言下意识抬头望眼抹黑的天空,已入戌时,心口不禁揪起,抬起手的瞬间从袖口滑落一封信。 眼快的太监将其捡起递到白景懿面前,其上赫然写着:于太子生辰宴戌时交予荷音。 白景懿心下狐疑将其打开,扫眼间变得愤怒,忽而将纸揉成一团扔到荷音面前,沉声道:“你自己看看罢。”转而又道:“天师,酒水究竟有没有毒?” 白景懿所想,如若□□真的被掉包,事情从头到尾就不是荷音的计划失误,而是一场更为恐怖的计中计,幕后之人可怖至极。魏言心思不可能缜密至此,不可能是她……白景懿更希望是前者,毕竟当着在场如此多重臣之面,单纯的后宫争斗更令人安心。 玄凌道:“事情何须如此复杂,再让一人喝下此酒不就足矣。” 此话一出,四下皆静无声。 白景懿方想唤奴才来试毒时,玄凌走到戏台子正中,淡淡一笑:“戏台前都摆满了雷公藤,为避免雷公藤影响,我觉得还是得找戏台后方的人试饮比较好。” 毕竟只有戏台后方没有摆放雷公藤。 久年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对,提着嫣红衣袍赶到玄凌面前,质问道:“你想做什么?” “准。”白景懿似乎感觉到玄凌想找出幕后之人,便不再过多干涉。 玄凌嘴角勾起无法遏制的笑:“清河,你出来罢。” 四下顿时安静。 戏台后方,不急不缓步出为气质出众的男子,似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他一人身上,而他死死看着远处的白景懿,浅绿色的眸子此时幽深一片。他带着显而易见的嘲讽般,淡淡开口:“皇上的待客之道,就是如此。” 白景懿不语,他从第一眼看到清河起,就已隐隐感到异怪,而此时此刻,这个感觉显然升至顶点。 “清河,请。” 玄凌复一抬手,久年试图制止,清河轻轻将他拦住:“不必了,这碗酒,天师无论如何、想尽法子都会让我喝下,我不想费力同他兜圈子。” “可是……”久年未能将话说完,眼睁睁看着清河一口饮尽杯中酒水。可是原本的计划中,清河不需要喝下酒水,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久年倍感不安。 玄凌瞪眼看着清河将酒水咽下去,心中一阵暗喜,他赢了,他趁着众人不注意时在酒水中撒了促进蛊毒爆发的粉末,清河,就等着当众毒发身亡吧。只要酒水确认有毒,颜贵妃便百口莫辩。最后一步棋子,是他玄凌扭转乾坤! 半晌,毫无异样。 “这不可能……”玄凌喃喃。 似是不死心般又过去一炷香时间,白景懿终于暴怒:“够了!生辰宴就此结束!张太医和这个小宫女关入地牢!皇后打入冷宫!” “皇上——” 伴着荷音凄厉呼喊,白景懿甩袖离去,湍公公慌慌张张跟了过去。 *** 悬着星子的夜幕忽然没了光亮,无根水似瓢泼般从空而降。四座的臣子纷纷离去,各自还抢着太医给自己看看有没有中雷公藤的毒。 一切都乱了秩序,久年扶着清河离开,顶着倾天雨幕,很快便没了身影。 前往太医院的乌木船被雷雨打得摇曳不休,里面一个宫女打扮的少女面色焦急。 不消会,水面泛起涟漪,久年将昏迷不醒的清河使劲推上乌木船,宫女接应,快速将清河拽入船内,转而爬在船板上轻声道:“你快走,别被发现。” “水埃,清先生就交给你了,等他醒来就有办法带你一起混出宫,我先行告辞。”语罢,久年潜入水中,一路游到池子另一端才爬上岸,侯在岸边的是一个衣着与清河相似的男子,他们双双带上帷帽,顶着大雨继续往宫外跑。 “清先生,醒醒,醒醒。” 水埃推搡了下清河,拿起一旁的干布巾替他擦去脸上湿水,轻轻点上脸的瞬间掉落一块血肉模糊的东西。 她面色惶然。 凑着昏暗的月色,她看清了,半躺在在膝上的人,面上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皮,散落的发遮掩不住丑陋,两只流血的眼更是鲜红夺目,犹如异兽般奋力地睁开了眼。 他忍着剧痛强捂住自己的嘴,几乎狰狞不出一丝表情,自喉间发出可怖的沙哑之声:“龙涎药……” 水埃应声取出黑瓷瓶,颤抖着手将其灌入清河口中,她看着清河变得面目全非,眼泪无知觉间徐徐滚落。 “吓到你了……”药物起效快,清河已感觉不到疼痛,抬起枯木般的手,抚上水埃眼角,扯起一抹冷笑:“倘若你失去的记忆,和我一样丑陋,你还愿想起么?” “清先生,我是不是认得你?” “为何如此认为?”清河反问,他深深呼吸着,面上的皮肤开始愈合,轮廓渐渐清晰,片刻后容颜如昔,长发如墨,唯有一双闪烁着魔障混沌的绿眸,漠然看着水埃。 哐当。 瓷瓶掉落。 水埃似是难以置信,又似理所当然,喃喃开口:“仲青……” “是,我是仲青,方才那个面目全非的怪物才是清河。” 水埃将清河扶坐起来,依靠着乌篷,目视无处,思索着道:“其实我早就猜出来了,仲青就是清河,你把计划的每一步交由不同人完成,却把最重要的生死交由我,水埃何德何能担此大任?仲青,在我失意之前,我们是否曾经相爱过?” 再一次的询问,清河听着船外暴雨注入池塘,打量面前好比雨水般空灵纯美的脸,淡淡道:“此地不宜久留,雨停之前必须离开,等回到茶楼便告诉你。” *** 清河茶楼。 久年换下一身红衣,打发走庶礼后候在门口。次日雨停,算算时辰清河也该回来了。 日头探出云层,耀下绸缎般的光亮,盘旋在永安县上空。至远处缓缓行来辆马车,一路静默入了清河内府。 后方最黯处屋子内的灯倏然亮起,紧闭的屏风‘嗒’一声被推开,久年匆匆赶来,视线尽头处,清河正一派悠闲地煮着茶水,旁边的龙涎花开得正盛,令人不适的香气氤氲整个屋子。 “你来的刚好,来尝尝昨夜雨中新摘的花茶。”清河抬眸。 久年接过茶,坐到清河对面:“我就料到玄凌给你喝的不是什么好东西,他知道先生是蛊人,定是弄出促发体内蛊毒的东西。清先生也是料到玄凌会有此一举,才特意找来与你相像之人。” “玄凌那碗促进蛊毒的药我是逃不掉的,迟早都要喝,与其私下喝,倒不如当着所有人的面。我喝下后抗不了太久,有庶礼代替我逃出皇城,玄凌跟踪他一路安然无恙,大概会死心罢。”清河将目光移向一旁正熟睡的水埃身上,轻声道:“多亏有她,否然我此次就得命丧皇宫。” 言语之间,分明带着笑意。 第37章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: 怎么可能呢,他特意找来制蛊毒之人研磨出的药粉,怎么会没有用呢。 玄凌不顾宫女阻拦,愣是强行进入冷宫,进门便看到瘫坐在地上的荷音,荷音头也没抬,冷笑一声。 浅红色的日头斜挂在萧白的砖瓦上,三三两两的流莺还在柳树底下尖着嘴疏离金黄色的羽毛,却不见绣户锦屏之后的暗尘。 “皇后娘娘,我是真的想帮你,虽然酒水没有毒,但也意味着雷公藤之谜还没有解决,过段时间皇上便会放你出来。”分明是关切之语,从玄凌口中说出寡淡清冷得很。 “……真的?”荷音手中握着书信,口中微微翕动,寂寂无澜。 玄凌蹲下身子:“皇后娘娘可否再告知些关于印儿中毒的细节?我需要更多的证据替皇后娘娘翻案。” 荷音摇摇头:“当初张太医想说出此毒时,本宫了骗印儿,没有过多追问,天师应该去问张太医。” 片刻沉默。 荷音约摸感到张太医已被斩首,将手中的信递了出来:“本宫只剩这么多了。” 玄凌慌忙夺过来,对着窗读起来,可信上哪是关于毒物之事,而是荷音的罪行,何年何月害过哪个妃子,哪个孩子,一一细致列着,光是看那些名字就令人胆颤。而至于最后一行时,赫然写着:白寅之。 荷音的自己的皇儿。 “天师!求求你,救救我的孩子,他是我唯一的孩子啊!我死了不要紧,孩子是无辜的——”荷音忽然发狂似的拽上玄凌的腿,她也是害怕至极。 玄凌挣扎不得一脚踹上荷音,荷音踉跄倒地,他趁机匆匆离开。 生辰宴上当众再度质疑酒水是否有毒,玄凌是希望用自己偷偷下的毒害清河。他本以为清河会当众毒发而亡,颜贵妃也因此被证实设计陷害太子。然而清河安然无恙,荷音就难以脱身,再加上这么封信,白景懿积累多年的恨意一朝爆发,再难收拾。 事已至此,荷音即便不遭废,以后也怕再难立足后宫。 玄凌叹了口气,抬头望向澄澈透明的天,身后突然就响起宫女的惊呼:“不好了——皇后娘娘上吊了——快传太医——” “清河,你又赢了。”玄凌狠狠一句。 消息传到御书房,其内传出声长长的叹息。 “寅昊醒过来没有?”白景懿皱着眉头。 “回皇上,方才胭脂宫来报,二皇子醒过来了,就是还需在床榻上修养几日。” 湍公公依旧研着墨水,转而递出一只鬃毛笔:“皇后娘娘是个聪明人,她这一死,反让皇上心生愧疚呢。” 白景懿撇了湍公公一眼,湍公公慌忙打脸:“奴才多嘴。” “你没有。”白景懿淡淡一句,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:“我想皇后死前,一定也在想幕后捣鬼的那个人是谁,究竟是谁在和朕作对。如果皇后不死,太子生辰宴上的闹剧就不是后宫争斗那么简单,她终究还是为了朕,选择离去。” 湍公公不语。 白景懿继续道:“那封信,是威胁。皇后不死,死的便会是太子。” 他也隐隐感到害怕,才会毫不犹豫将她打入冷宫。可他也不曾想真正害死她,如今她突然离去,他忽然就从混乱中惊醒,那股恐怖的力量已经潜入皇城每个角落。 大到娘娘和皇子,小到太监和丫鬟,究竟有多少人在为暗处的那个人办事。 湍公公咳嗽一声,白景懿垂眸看到一滴墨水滴落在纸,将将好晕染上一个字:清。 *** 清河府。 “清先生,有件事我放心不下,当初那封预言信落到皇上和皇后手中,他们看后怎就什么都没说,信上写了什么?”久年见水埃睡得正香,想趁此多套出些清河的话。 清河淡淡道:“写了这么多年以来,我所能查到的所有荷音的罪行。白景懿和荷音看后没说什么,是因为害怕。” “那岂不是会暴露我们!”久年惊呼。 清河倒是丝毫不在意:“事情进展到一定程度,总是会瞒不住。遑论印儿被留着活口调查,等到她毒发,蛊毒的秘密就会暴露。” “原是清先生有意为之。”久年长舒口气。 从窗口窜入的风不止,靠在窗边熟睡的少女倏然咳嗽了声,缓缓睁开眼,豆大湿漉漉的汗滴答落下,她面上的神情变得或喜或悲或忧,一步步踉跄走到低着头的清河面前。 “久年,你出去一下。”清河冷冷一句。 久年意识到气氛不对,作揖离去,几步而走又再度返回,侧身贴着门细听屋内对话。 啪。 一个清脆的巴掌声响起。 “清河,你疯了。”先前还柔柔弱弱的音嗓此刻变为怒斥。 门外的久年愣是张开惊愕的嘴,半晌自己抬起下巴,撑着额头离开。他最近一定是睡少了或者是还没从生辰宴上回魂,否然怎么会听到有人敢扇清河巴掌。 天,这世上真是一物降一物。 “你喊我清河……”清河垂眸看着桌上空掉的瓶子,那瓶子里,到底凝了他多少心血和执念,又深藏了他多少无法说出口的悲伤:“看来你真的想起来了。” 水埃缓缓闭上眼,陷入回忆中。 事情要从白钦十年开始说起,白钦帝在位时痴迷于制蛊,抓了许多天赋异禀的九岁孩子长期试各种蛊毒。清河是首批被抓去之人,整整二十年生不如死的折磨,他逃离万绝谷底时,放了把火烧尽所有。他是服毒最久之人,离开蛊毒后他停止生长,隐居在山中。 在那儿,他遇到了水埃。 清河没有正常人的模样,只能在黑夜中看到东西,时而在铜镜看到自己的模样,都会失声尖叫。 “没事没事。”水埃循声而来,将手中的汤药放到一旁,便拥清河入怀,轻轻抚摸他脊骨突出的背:“你放心,我是医女,一定将你治好。” 那几乎没有五官的脸空空流下两道血泪,他透过极细的缝试图去看清她,试图想去说些什么,开口却成了恐怖的:“呃……” “会好起来的。” 他在她怀中缓缓蜷曲身子,尖锐的白骨硬生生从弯曲的膝盖间刺出,莫大的疼痛他哭喊不出声,血泪更浓,是腐烂发臭的难闻异味。 这样的日子过去三年,清河渐渐长出常人肌肤和头发,期间还从万绝谷底救出雪葵。清河无法走出深山的日子里,最欢喜之事莫过于每日等水埃回来。 清河曾问过水埃:“为什么要救我,我是个怪物。” “你我同为被世人抛弃之人,你不是怪物,你叫什么名字?”水埃依旧替清河细心涂抹药物,他新生的肌肤竟是比女子还要光洁。 “我叫仲青,爹爹是镇国公,他被人构陷入狱,我们被关在同一个牢狱中。后来不知为何,有群人将我从牢中带走,爹爹看着哭喊的我却无能为力,始终没有流泪的他,眼泪突然就落下来。”清河说到此紧紧握着拳头,看着自己新生的肌肤:“我被人关入万绝谷服用水蛊,一关就是二十年,后来家府会发生什么,我大约能猜到了。” 水埃觉得清河过于悲观,便勉强笑笑:“不会的,说不定你爹爹得以含冤昭雪。” “不可能。”清河淡淡:“爹爹的性子我最了解,他若是活着,怎会容我下落不明二十年?” 水埃心头一酸,转移话题道:“我自幼无父无母,被师父一手拉扯大。他老人家擅于制药,你身上的蛊毒我兴许能解。这是我近几日研制出的新药,你信得过我,就坚持每日一粒服用。” 清河接过药丸,没有多想便吞下去,缓了缓道:“在这世上除了你,我还能信谁?如今我的容貌大有变动,用仲青这个名字活着不方便,今后唤我清河罢。” “仲青,你是仲青。”水埃握着清河的手,眼眸中像有凉凉的星星落下来:“对外你可以用清河假名,可你在我心中永远是仲青。” 入夏后,山中干热,水埃片刻便满头大汗。清河唇角勾起笑意,微微一抬手,方圆地边下起翠色的雨。可那雨水似乎含着毒物,先前还挺得笔直的植物皆蜷曲。 水埃望着窗外,愣愣停滞手中动作:“好可怕,仲青你体内的毒好可怕。” 清河旋即收手:“等再过几个月我看着与常人无异,我要报仇。” “不可!”水埃面上浮现恐惧:“冤冤相报何时了,你我这样生活不是很好么?” 清河道:“一个人到底怎样才算是真正的死去?” 水埃不语,毕竟清河算是个活死人,让她如何作答。 清河继续道:“人会死两次,第一次是他停止呼吸,他无法动弹什么都做不了。第二是旁人发现他死去,将他留有世间的东西一并带走,将他从各自的生活中抹去。水埃,我已经死了一次,我不想真正死去。” “我不懂。”水埃喃喃,她只想救他。 雨后日影里斑驳的叶沙沙作响,像是有一双看不见的手,在不停撕扯这些曾经鲜活的颜色。 记忆一点点收回,水埃对视上面前天人般的男子,可那双绿眸中是他看不懂的复杂。 清河缓缓抬起手,细长的指抚摸着微红的脸,脸上始终挂着隐约的笑意:“当初你给我服用的解药,便是心蛊,你想用它来控制我,从而给满主卖命,对不对?你愧对我,可我后来也亲手把你推入池子,我们之间能不能算两不相欠?” 不知不觉,已经过去三十多年。 一年复一年,树叶绿了又黄,雪落千里,他独自一人度过无数个凛冬。他以为他会长长久久恨她,可时间终究还是把恨意打磨得一点不剩。 终于等到重逢的这一天,他隐忍了那么久的眼泪,就那样毫无过程地淌了下来,沾湿苍白的长指。 “两不相欠?”水埃突然觉得她的一生都荒诞起来,她从未背叛过清河,唯一不能原谅自己的仅仅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水蛊给了满主,然而清河他什么都不知道,他至今都在怀疑她,三十多年前的误会,他就从来都没想过听她的解释。 她为他哭干眼泪,爱了那么久,恨了那么久,换来一句两不相欠。 既然清河非要把他们之间的感情看得那么淡,那么她留在清河茶楼的目的便只有满主了。 “是,两不相欠。”清河肯定,能淡的都淡了罢。 “我曾问过你,一个人到底怎样才算是真正的死去。”清河回忆着:“当初我答的不对,人会死三次。第一次是他停止呼吸,他无法动弹什么都做不了。第二是旁人发现他死去,将他留有世间的东西一并带走,将他从各自的生活中抹去。第三次是世上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把他忘记,那时候他才算是真正的死了,永远的死了。” 清河缓缓闭上眼,不停喃喃自语:“水埃,原谅我的自私,让你想起痛苦的过去,不要忘记我,对不起……水埃,对不起……水埃,对不起……” “是我罪有应得,不怪你。” 水埃讷讷地想要伸袖拭去清河的眼泪,却被他握住了,引着她的手掌在脸颊上慢慢抚过。 指尖温热的湿热愈来愈多,它并不温暖,甚至还掺杂着无法忽视的苦涩。胸口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让她的心绵绵长长地泛起了疼痛的涟漪,那种疼痛愈来愈剧烈,到最后竟疼得无法呼吸,无法再唤一声他的名字。 仲青。 第38章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: 水埃恢复记忆后依旧住在水府,不过清府原先空着的厢房也为水埃留着,她白日里没事都会留在清府,外人看来便是清河与水埃和好了,然而事实如何,只有他们心中最清楚。 水埃恢复记忆的当夜,她缠于梦魇,梦中是清河决意复仇前夜。 渐入冬月,清河计划复仇的前夜怎么都找不到水埃,他生怕水埃被牵连,连夜到处寻她。 制蛊人在离开万绝谷底不远处造了座塔阁,清河无知觉间便寻到那儿,显然他们并没有放弃打造蛊人的计划,失去一个万绝谷,他们还有别的计划。 清河贴着塔阁壁步步向内走,塔阁二十八重,其内空心,无数间小房密密麻麻鳞次栉比地排列在四围,一层又一层延伸至顶,而正上方为一孔洞,有光亮照入,在这昏暗的塔阁内,形成光束,堪堪照亮正中的地坛。 莫名的恐惧让他顺着光亮望去,竟看到水埃跪在正中。她面前高位之上的人看不清容貌,一袭金色软铠可以看出身份尊贵。 阴影处的人开口:“水蛊是你爹爹调制,你身为他唯一的女儿,如今仲青失控暴走,你说过有办法控制他,如今已经大半年过去!” “奴婢知错,奴婢已经取得仲青信任在他身上用药,还有三日的量,便能知晓是否有效。”悉悉索索,水埃从袖中掏出个瓷瓶,不是别的,其中一个正是每日给清河服用的药物。 “那么多蛊人就等你这没用的心蛊?还要服用大半年?心蛊根本不是蛊!是药!”男人暴怒,震臂抽出椅旁的长剑,就这么驾到水埃脖间:“若不是你爹爹死去,我留你何用。” 剑刃抵入脖颈,丝丝鲜红。 男人欲再用力时,剑身倏然包裹绿色水雾,一点点将原本的雪亮的剑身腐蚀为枯黑朽铜。男人略惊讶,身后数十个黑衣人瞬时冲上前将男人包裹。水埃蓦然回头,看到看到张异常恐怖阴沉的脸,就像得了入骨绝症,且病入膏肓,是愤恨到了极致,还是悲痛到了极致,让他如此地扭曲。 “……仲青,你怎么会在这里。”巨大的恐怖涌上脑,水埃步步后退。似乎觉得一旦碰到他,自己会瞬间被腐成浓水,消失在这塔阁。 “无怪你拦着我复仇,让我一等再等拖时间。你走,我怕我会杀了你。”低沉而冰冷的语调,清河倏然抬头,那双闪着混沌魔障的绿眸此刻盈满泪水,他咆哮出声:“你走!你走啊——” 二十年的折磨,本以为得到那么点卑微的同情,竟还是深处可怖计谋之中。 他要如何才能逃脱? 无处可逃。 他是蛊人,世上早已没有他的容身之所。 清河一步步趔趄行来,脸上浮现邪魔轻佻邪肆的笑容。 “……仲青,不要。事情不是你见到的样子,你听我解释。”水埃含着泪一动不动。 “呵。” 清河一声冷笑。 他白色的衣衫仿佛白色的火焰,无风自动,水埃眯眼,打量面前愈发陌生的清河:“你体内的蛊毒失控了,仲青,快醒醒……我这里有还有龙涎药。” 哐当。 瓷瓶被卷过的风狠狠刮落在地,清河手中几下动作,剥落肌肤的手便像一只黑色的恶蟒死死地缠上水埃的颈上。 “仲青,我是真的想救你,才会……” 快要窒息的断续语声里,那再度变得丑陋的白衣人蓦然发生一声痛呼,挥手之间将水埃狠狠地掼倒在地。他瞥眼看到男人已经逃离,留下的黑衣人各个架势试图杀了他。 “啊——” 清河又一声痛呼,绿色光芒亮起整座塔阁,璀璨壮丽、千变万化,流动着拉下帐幕,又如巨大水纹层层波动。 而这光芒变换中成了漫天光箭,从空坠下,转瞬间塔阁外的积雪如雨云腾起,铺天盖地。整座塔阁开始晃动,坍塌在即。 水埃挣扎爬起身,强撑着颤抖的腿往外跑,殊不知早已候在外面的男人一掌将她击晕,带着她迅速往皇城赶。 “放开她……”从清河喉中的音嗓已是沙哑空洞至极,他的整个喉咙都在被腐蚀,撕裂般的疼痛游遍四肢百骸。 他的意识一点点模糊,可步伐飞奔,始终发狂似地一路追着乌黑马车,他一路闯入皇城都没有人能够阻止,加上他身后随着的几个蛊人,皇城禁军如临大敌。 男人束缚着水埃停在一个池子边上,恰逢冬季落雪,池子周遭覆盖厚厚白雪。男人戴着巨大的帷帽无法看清面容,水埃对着清河惊呼:“快逃,他是满主,你们斗不过他!” “跳下去,否则我就杀了她。”男人威胁道。 “不要,池子里都是针对蛊人的粉末!”水埃是知道的,那么多的蛊毒,都被满主藏在池底。 清河步步走向水埃,凄清深冥的邪瞳里仿佛燃起了磷火,嘴角泛起不可遏制的笑意,却又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寂寞。 水埃挣扎道:“满主,放开我!没用的,他已经失控了,他中的蛊毒最深,根本没法控制。” “真是讽刺啊……自己亲手培育的蛊人自己控制不了。”男人转而对水埃低声道:“你骗我,你说你能控制他。”满主说着一掌将水埃推开,竟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,就这么站在雪中看着那个怪物愈走愈近。 二人之间隔着水埃,水埃步步后退:“仲青,你杀不了他的,收手吧……” 哐—— 从后方突然冲出的剑就这么刺入水埃后背,她猛然吐出口血,嫣红顺着口角淌了下来,一滴滴垂落在她脏污的前襟。 满主狠狠道:“没用的东西,你根本不会配置蛊毒。” 水埃不停抹去自嘴角流出的血,可那些血狂笑着奔涌,怎么擦都擦不干净,便使她缓缓跪入了白雪中,晕染出一片红艳。 “仲青……你快走,快醒醒……” 温热的血水,混合着肮脏的雪泥划过眼眶,一滴一滴,落在她花开的衣裙上,绽出一朵朵凄美的花。 殷红凄厉,犹若泣血。 清河震愕,顿住了步子。 满主趁势在胸前比划,自袖口奔涌而出的粉末聚成球状,他一声呼喊,那翻滚着的球便直直冲向清河。 “不要——”水埃惊呼。 恰于此时,风雪更大,甚至带着凶狠之势将粉末球撞击偏移,清河侧身躲过。满主拐眼不远处竟还站着雪葵,复一握拳向她走去。 风雪愈来愈大,模糊了眼前的视线,寒风冷雪扑打在水埃身上,双腿已经渐渐冷得没有知觉,而就连那原本难以忍受的剧痛也变得模糊起来,落入耳中的语声却愈发地清晰。 “你从来都没有将我当做一个人,二十年的折磨我认了,为什么逃出来后还要害我!我要报仇!我要杀了你!”清河边说边流泪,他想控制自己的行为,可奔涌而起的毒物和情绪让他脑中一片混沌。 “……是我错了。”水埃能感觉到她的心口一直在流血,她活不成了,她是罪有应得。 她想救他,她想帮他,才挺身而出欺骗满主她可以制服他,可事到如今再多说又有何用,她终归是骗了他,是害了他。那么多话想同他解释,都在这瞬间变得苍白无力。她开口,被血水浸染的唇瓣牙间,满满都是猩红:“仲青,对不起。” 跪在满地红白里,水埃用尽最后的力气,一点一点站起身,拖着被血浸染的衣裙,踉踉跄跄走近清河,抚上他平板冷漠的脸,身后的鲜血在雪地上划出长长的痕迹。 她期待着他的原谅。 “放开。”再不放开,他就要坚持不住了。 可怖的音嗓自清河喉间发出,穿透了这狂舞的冰雪,割裂了嘶吼咆哮的寒风。远处的满主将将处理完几个蛊人,方回头的瞬间,看到清河倏然伸出双手,就这么将水埃推入了池子。 “清河!爱上你,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可笑之事!苍天啊——这就是我的结局!”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,她呼了他清河,那样控诉一般的尖泣犹如惊雷,骤然劈开苍穹,拉扯下可怕的白昼。 帷帽之下的满主面上浮现一丝惊恐,快步离开池子。而在他离开不久之后,池子周围绿雨如柱,天色更加阴暗,翻滚的怒涛掀起层层毒气,激狂地拍击着半个皇城,仿佛要将它倾翻吞没。 *** 三十多年前清河失控,同行的蛊人全部攻入皇城,血染雪夜。 蛊人和皇城军死伤无数,到后来被太史令神笔一挥抹去,自此皇城多了任用天师的习惯。 蛊人的存在自此无人知晓,清河带着唯一活着的雪葵远离皇城,他们长长久久地活着,直到摘星阁修建的消息传入清河耳中,他经年未动容的脸上浮现一丝痛色。 他还是没法忘记她。 屋内的香气化作实质般缠绕不休,水埃在渐渐回忆中沉入梦想。清河倏地垂下眼,冰冷的手掌悄悄抚上她带泪的脸:“睡吧,明日还是将你送回水府,清府那间空着的厢房,也还是为你空着。” 隔着微微打开的门缝隙,在外的偷看的人除去久年,多出个雪葵,她那样的目光,好比看到仇敌,使得久年禁不住发笑:“小雪葵,吃醋了?” “笑什么,水埃姐回来后,肯定会影响主人,我是担心。”雪葵不满道。 “没事没事,你还有你的介生。”久年故意打岔,拽上雪葵胳膊:“走吧,我猜清先生早就发现我们,他只是现在没心情理我们罢了。” 水埃被推入池子后没有死,池子的水中都是让人超越生死的水蛊,水埃在那里独自一人承受着腐骨蚀心之痛,不知道过去多少时辰,多少日,多少年,终于再次睁开满是血痕的眼。 她的脸色已经因为寒冷而呈现出一片暗沉的苍青色,却不知是什么样可怕的意志在支撑着这一副油枯灯尽的身体。 “清河啊……” 她奋力开口,思念中仿佛看到了他站在风雪里,衣袂因为雪色而泛出一片月白柔光,神情温沉似水。 ——第三卷完—— 作者有话要说: 给自己送一朵花,第三卷完成了,谜题重重,真相会一层层揭示~ 第四卷:久年 第39章 引子 引子: “你就是京城最出名的说书人。” 老妇倏地垂下眼,抱着怀中婴儿的手已是枯瘦黑黢,她抬起那只不似常人的手轻轻抚摸上婴儿的脸,可是那样徒劳的动作,又怎么可能安抚饿急大哭的婴儿。 男人从匣子中取出些食物,婴儿捧着它后终于止住哭泣。男人沧桑的面上展露笑意:“在下满集,有意写下每个和蛊人扯上干系的故事。” “孩子是无辜的……”冰珠一样的语句滑出老妇血色淡薄的唇角。 第40章 第一章 第一章: 白景一十四年,夏至。 太子生辰宴过去没多久,宫中便传出宫女惨死的消息,有道是受凌迟之刑以至于尸身全部溃烂,宫女死后被扔入大火烧尽,连点灰都不剩。 消息瞒得紧,却还是传入清河茶楼,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凛冽,比秋风寒月还要孤冷。他低垂眼脸,漫不经心摆弄手中黑子,棋子落到棋面发出嗒嗒声。等到再抬起头的时候,又换上那副比女人还要阴美的笑颜:“还是斗不过清先生。” 久年,一个有故事的人。和清河不一样的是,似乎什么事都入不了他的心,他好比空气中沉沉浮浮的流云,丝丝毫毫捕捉不住。 隐隐听到有脚步声近,随之飘来清淡的香味,是水埃身上特有的味道。久年面上浮现无奈:“如今清府都出双入对,可怜我一孤家寡人,今后怕是连对弈的人都寻不到咯。” 清河面色毫无波澜,他落下白子,再一次将久年精心布置的棋局翻转,淡淡道:“你来清府将近七年,怎棋艺一点长进都没有。” 久年本是前来询问清河关于宫女之事,一盘棋后险些忘记,忙道:“小宫女全身溃烂,显然是中毒发作而亡,白景帝必会命大理寺彻查,到时候不仅清府,颜贵妃和攸宁都会被牵连,事情愈闹愈大,清先生却还有闲情与我对弈。” 可片刻前,分明是久年提出对弈。 清河拂了拂衣袖,黑白棋子便听话般挨个落入罐中,他缓缓道:“当初救下攸宁只因他是重要的一步棋,如今他与我定下血契,身中蛊毒,早已身不由己。” “清先生给他下了蛊毒?”久年震惊,他不曾看到清河让攸宁服蛊。 清河微凝不语。 脚步声愈来愈近,最终停在雅阁内,水埃擎着烛火,身影单薄,她从暗处漫步而来:“攸宁服下的不算蛊毒,是心蛊。心蛊服下后可迷惑心智,若是计量多了,甚至能够抹去记忆。当初我将其研制出来便是为控制蛊人,只可惜被清河察觉而宣告失败。” “你回来了。”仿若玉碎的清冷语声在雅阁倏然响起,跃过了时间长河,穿透了阴与阳,那一道贯穿了水埃半生的熟悉音嗓,就那样响起。 水埃步子有些趔趄,她将烛火置于壁上,泪珠滑下眼角,转身,眼角却是干的,她镇定道:“清河,水埃回不来了,她是无处可去。前些日子,我问了义父义母我的来历,怎么就觉得自己始终在你的控制之下。” 那日她恢复记忆后便逃回水府,躲在屋内,无论谁劝说都不愿开门。入夜后,她缠于梦魇,醒来后却是在清河的厢房,其内空无一人。想着或许是义父义母将清河请来帮忙,她便趁着清河不在,再一次逃回水府,之后再没来清河茶楼。 时隔三月,她终于再次踏回清河茶楼,出乎所有人的预料。 清河淡淡:“内府的厢房和水府都是你的家。” “哎呀,哎呀呀。”久年扶着额头,显得很难受:“我有些头疼,先走一步。” 水埃赶忙唤住久年:“我此次前来,是有事寻你。” 此话一出,久年略显尴尬,回头看着清河冷漠异常的脸,心底打了个颤:“这样啊,那我还是先走一步,水埃若是有事,回头来内府寻我便是。”久年说完转身便走,逃难似的咚咚咚跑下楼梯,他可不想夹在清河和水埃尴尬谈话中间。 水埃无奈看着久年跑走,回身看着依旧端坐在椅上的清河,倏然抬起手,迷幻烛光中清河的身影在瞬间化为灿金粉末,消失殆尽。 “清河……”她喃喃出声。 瞬间,灿金粉末再次聚合回一个清冷的身影,他幽深似潭的眸子紧紧盯着她。她慌忙收回手,垂眸桌上一方空棋盘:“义父让我转告于你,你让他调查赌坊的那几个人,均不是来自皇城,他们似乎在来永安县之前,家中都受过钱财,签了卖身契。” 清河心中略震惊,赌坊那些人竟然不是满主从皇城安排来的眼线,他们都是障眼法,那么满主的真正的目的又会是什么? “知道了。”清河音嗓毫无波澜,或许那些只是给满主卖命的人,就如同他培养的人一样,清河让几个心腹服下过心蛊,以备不时之需。 水埃道:“清河,你变了,变得好可怕。从前的你想什么都会告诉我,无论对错都会说出来同我商量。你为何就不问一下我回来的原因,我为何要找久年?” 空中燃着的龙涎花噼啪作响,水埃盯着无动于衷的清河,心底凉到了极致。这么多年来,他身上的人性都去哪了?而她怎么都想不明白的,是他明明已经变得冷漠,去江州那会还要当回仲青骗她。 是不是作为清河的他,是不可能属于她的。他把两个身份划分得太过清楚,到了自己默默沉受一切的境地。 她注定走不进他的心了。 水埃在心底凉笑一声,重新从壁上取下烛火:“沉下池子后,我心如死灰,可是就在我闭上双眼的前一刻,眼前却浮现你我在林中生活的模样,那段日子是我一辈子最快乐的时候。我不能死,至少不能在你蛊毒爆发丧失理智的时候死去,于是我拼着最后一口气打开池底的暗格,将里面藏着的水蛊和心蛊一并吞了下去。” 水埃退到雅阁边上:“谢谢你帮我寻到义父义母,我们之间的恩怨情仇,真不知道该如何去理清楚。” “天色已晚,早些歇息。”清河终于开口,却是极其无用的几个字。 “你就没有别的想和我说?”水埃茫然望着重重墙头,仿佛能看到内府院中拂瑾花尽数凋落,凉凉的月光打在地上,仿佛先前的一切是一场大梦。 清河端起笔墨,捋平书页,轻轻垂下眼:“没有了。” 院中夜凉,微风习习,处处透着悠闲。 水埃顺着游廊一路向内走,忽而夜空中‘哧’一声,五彩斑斓的花瓣炸开在空,因着烟花的附着,在黝黑夜幕下碎开各色的光,星火漫天飞舞,大片大片的花瓣团簇,像极了云霞。 烟火带着花瓣纷纷而落,些许花瓣堆积在水埃肩头,她有些难以置信:“哪来的花炮?” 几声响罢,久年徐步而来,在水埃身后悠悠出声:“你才来不知道,介生那小子准备好些时候了,这会铁定在府外的河畔向雪葵求婚。” “虽说不知今后会如何,他两倒也是般配。”水埃看着久年对着满天繁星怅惘出神,微光勾勒出他美好的侧颜,远胜于世间一切的姿容,惊泣天地,波澜不惊,心下不禁疑惑几分:“我且听过你说书,却见你眉眼间暮气沉沉,不似少年郎应有模样,可曾遭遇过什么?” “不装得深沉点,如何骗取姑娘芳心?”久年明显答非所问。 “罢了,我若是真想知道,又何须如此问你,大可偷偷给你下心蛊。”水埃折身向内走,周遭已经全部暗下去,唯独手中昏黄烛火,光亮照亮一臾衣服与容貌,隐隐约约的模样带着几分鬼魅。 久年跟了过去:“无怪清先生总说绝对的听命,原是心蛊。如今攸宁和颜贵妃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,他们至今不知清府的目的,清先生莫非是想将他们置身事外?” 水埃止住步子转身,好整以暇看着身后的久年:“我想清河是不想连累他们,毕竟相处异常。” 久年感叹道:“白钦帝已经驾崩,清先生的目的是摧毁皇城。国不可一日无君,我们应该尽快唤醒清先生莫再为此,否则后果不堪设想。” “你错了,清河想毒死白景懿有的是机会。” “此言何意?”久年略惊,莫非是他猜测错了? 水埃望了眼雅阁内灯火已灭,确认清河离去后道:“是满主,他还活着。有他在一日,皇帝都是他阴谋下的傀儡,清河想当着满主的面一片片撕碎皇城,最后再给予满主狠狠一击。” 久年心中一咯噔:“……满主?” 得到久年如此回应,水埃提灯往内走,蓝色的衣服拂过满院扶桑花瓣,月色下像是浪涛连绵起伏。 她一路往久年的屋子走去,驻足在紧闭的房门前,转身果真看到跟在身后的久年,轻声道:“有些事情我想不通,需要借你老师父写的一本说书来看看。” 久年来了兴致:“借书看可以,不过你有什么事想不通,说出来我听听,兴许能帮你捋捋。” 水埃凝眉,轻声道:“满主是什么性子,何等心机,我再了解不过,他不可能纵容清河一步步折他羽翼。其外,满主还在赌坊安排假眼线,故意捣乱清河分析,定是有其他目的。可惜这个目的尚不能知,我也不打算告诉清河,如若我能找出满主的目的,我想凭一己之力去解决此事。” 久年蹙着眉:“凭一己之力?你还真是和清先生一个性子。” “我与清河都有过一般遭遇,性子相似些又有何奇怪。”水埃微微作揖:“还请久先生替我保密,水埃什么都不求,惟愿清河能放下仇恨。可是恨意早在他的心底扎了根,既然事实已如此,就只能尽我所能帮他,等他达到目的那一天,我也可以安心了。” “我可以答应替你保密一时,不可答应替你保密太久。”久年实话实说,他毕竟是个急性子,他觉得水埃比清河更难看透,心中也跟着一慌:“安心?你要离开清府?” “本就不愿再相见,是别离让我们互生牵挂想念,可再见又能如何?都是无法原谅自己,互相折磨罢了。离开清府是肯定的,命运反复颠沛揪着我和他,早就该来个痛快淋漓的了断。”水埃缓缓放下灯盏,拂手灭去最后一丝光亮,黑暗之中看不清她的脸,但想必会是一副狼狈不堪模样。 久年擦身而过水埃,推开书房的门,入内重新亮起灯,对着门外的水埃道:“进来吧,关于满主的故事,老师父曾写过一本,刚巧我也未曾看过,如今一起来读读。” 第41章 第二章 第二章: 皇城。 皇后荷音自缢之后,皇上没有急着重新立后,太子之位也仍是白寅之的,唯一不同的便是支持一岁多小太子的人愈来愈少。 淑妃与贤妃的日子好了起来,尤其是淑妃,皇上近些日子去她宫中的次数愈来愈多。皇上这么做,在颜贵妃看来,也不算大事,顶多算是皇上替贤妃减少敌意罢了。如今的皇城,愈来愈多的人将目光转向原本不起眼的二皇子白寅昊,也就是贤妃之子。 毕竟淑妃身世地位没有贤妃高,再怎么争宠,也是为人利用的命。 魏言身为颜贵妃,不想再给如今锋芒正盛的贤妃麻烦,便减少与她往来,闲暇之时都会去找孙婕妤的小女玩。 挽君常侍魏言身侧,替魏言提着小点,一路简行往孙婕妤住处走去,远离繁华住处,倒也算清净。 正值盛夏,后宫众树皆是繁茂无比,偶尔会有偷懒的小宫女,躲在无人处休憩闲聊,魏言便尽量不惊动她们路过。 “哎,我们跟着一个婕妤,将来能有什么出息,生了个女儿,住的地方一整日都不见个人来。”一个小宫女靠在树旁抱怨。 另一个小宫女不赞同:“别这么说,就是生了女儿才能太太平平过日子,你看如今的贤妃,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,若是将来二皇子真的被立为太子,指不定还要遭遇什么。” 两个小宫女竟然敢在私下议论前朝大事,挽君欲去制止,反被魏言制止,意思是大可听听再走,不必打扰:“宫中还有几人敢说真心话,如此听来还觉着几番趣味。” “娘娘……”挽君不再劝说,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小宫女。 先前引起话题的小宫女继续道:“说的也是,我突然想起前些日子听来的一个传闻。” “什么传闻?” “你可知贤妃为何多年来仅孕育一个二皇子?”小宫女压低音嗓:“我听替胭脂宫洗衣的小宫女说……贤妃娘娘宫中终日燃烧的香中含有麝香,那香还是皇上亲自赐的,所以连太医都不敢说。” “你这话可不能乱说,皇上那么疼爱贤妃娘娘……” “走吧。”魏言蓦地一句,转身便走。 挽君倒是好奇无比:“娘娘不听下去?依这些年奴婢对贤妃娘娘的了解,她不可能做什么错事,致使皇上恩赐毒香。” “奴婢私下胡说的话你都信?”魏言好笑一句,表面装得毫不在乎,心底却对小宫女说的话深信不疑,惠单明明身世不错,也育有文武双全的二皇子,却为何始终得不到重视,必定与白景懿存在过过节。 魏言与白景懿之间隔着攸宁,那么惠单与白景懿之间又隔着什么? 挽君作揖:“是奴婢想多了,娘娘,我们赶紧去找孙婕妤吧。”急着追问也是无用功,余下的疑问,待她再确认确认后转告清河。 *** 胭脂宫的庭院里放着几个口径相同的青石缸,缸内轻轻浅浅浮着苍翠欲滴的荷叶,小心翼翼地托着洁白的睡莲,清风徐徐漾过吹皱一池水,裹挟了莲香的风又轻轻地撩动着纱幔。惠单的窗牗隐隐掩着,天青色的软烟罗帷帐影影绰绰,别有韵致。 若只单单看这庭院景色,惠单也当是一个温婉良善的女子。 白寅昊在院内站了许久,这里的气味真是沁人心脾,让人不禁抛却尘世烦扰。直到沁萝轻轻唤了他一声,他才走入内室。 惠单斜斜地躺在杨妃榻上,青丝如瀑随意泻在肩头,这样的憔悴姿势怎样看来都令人怜悯。她的眼睛生得纯净,眼角微微向上挑,还算有几分魅样。 “娘娘方行啦,奴婢先退下了。”沁萝作揖离去。 惠单免去白寅昊的礼,让他径直坐上首,漫不经心环视道:“母妃近些日子嗜睡,你也风头正盛,不是说过无事便不要来寻母妃了么?” 白寅昊恭敬地呈上一个四方镶金嵌红宝石的装盒:“母妃您忘了,今日是您的生辰。这是我托人从外藩带来的宝贝,就当是孩儿给母妃的贺礼。” 惠单微微扬了扬头,白寅昊便将盒子递给惠单,她略微打量查看后便放置一旁:“确实是个好宝贝,不过外藩素来与中原不和,你今后还是别同外藩扯上干系才好。” 若说北域问题不温不火,外藩便是棘手了,好在外藩地广人稀,对中原构不成威胁。 “母妃多虑了,孩儿心中有数。”自从皇后死后,白寅昊的一言一行便更加谨慎。 “寅昊,你可曾想过当太子?”惠单的面色突然变得凝重。 近来的种种变故所有人都看在眼里,白寅昊也意识到无法逃避此问题:“若说不曾想过是假,可我自小不受父皇重视,哪怕皇后在世时没有孩儿,父皇都不愿意多看我一眼。如今皇弟还是太子,我与太子之位没有干系。” 惠单似乎早已料到,缓缓感叹道:“你能有此觉悟是好,记住了,太子之位永远与你没有干系,别去争抢,也别去抱怨。” “是,孩儿谨遵母妃教诲。” 惠单会心一笑:“既然你来了,今日也是母妃生辰,母妃便安排人做一顿好吃的,今夜留在胭脂宫用晚膳。” 候在门外的沁萝得令去准备,晚膳期间白寅昊似乎有些心神不宁,惠单还追问他是否有要事在身,白寅昊只是笑笑说并没有,不过是临行前未料到会留在胭脂宫用晚膳,忘了告诉自己宫中的奴才,怕他们担心罢了。 惠单先是有些狐疑,然而片刻后天色变得很差,似乎一场暴雨将至,便打消怀疑白寅昊的念头,毕竟天气恶劣,主子迟迟不归,总会令人担心。 御书房。 已是入夏的天阴晴不定,风丝丝透过窗子,那窗牖外的天是铅似的隐晦,想来片刻将雨至,夹杂着闷热的风愈加无端压得人头脑昏沉不爽。白景懿困倦地揉了揉颞颥,抬手唤来身后的湍公公。 湍公公低着头走上前。 朝臣上奏的折子愈堆愈多,密密匝匝的小字犹如蝼蚁难辨,白景懿索性摞下折子:“同朕聊聊先帝在位时的样子。” 湍公公作揖,以示对先帝的尊重:“回皇上,先帝二十岁登基,在位五十年里任人唯贤、爱民如子、国泰民安。” 白景懿粲然一笑:“尽是些冠冕堂皇之语。当时的先帝,与如今的朕又有何异?你看看近些日子上奏的都是些什么折子,不是要求尽快立后,便是尽快改立太子。户部、礼部、门下省,几个原本支持小太子的人都不在了,新上任的臣子不是保持中立就是支持白寅昊。而刑部和兵部,本就与小太子不和,朕该如何是好。朕真怕同先帝一样,到最后躺在龙床上,都无法立出个让天下人信服的太子。” 当年白钦帝错立白景慕为太子,后改立太子之事还被白景慕压下来,若不是白景懿在最后一刻冒险谋反,魏言及时将改立太子的圣旨送到,如今天下还不知会变成何模样。 一朝更替又一朝,如今轮到白景懿自己,支持小太子的人已屈指可数,白寅昊的呼声水涨船高,年直十八的他能文能武,再适合不过。然而,白景懿是绝对不可以立他为太子的…… “二皇子,毕竟是外姓……”湍公公看出白景懿心思般低声开口。 “知晓此事的只有朕、你和贤妃三人,朕答应过昊将军,要将他的儿子当做自己的儿子般抚养长大。当年只有他肯助朕冒险谋反,朕不可食言,不可将二皇子的身世公布于众,也不会立他为太子。” 湍公公不知该如何回话。 忽然凉风一过,外头淅淅沥沥飘起雨。白景懿透过窗牖远望道:“什么时辰了?” “回皇上,已入亥时。” “带朕去找颜贵妃。”关于生辰宴上那封信,他还没有好好询问她,还有那个全身溃烂而死的小宫女,定是和此案的幕后操手有关。 御书房离开魏言的歆安宫脚程即达,自从攸宁入宫后白景懿便没怎么前去,攸宁和魏言之间的爱慕,侑凝在世时同白景懿提过,只不过白景懿一直以为这是侑凝一厢情愿的指配。 亲爹娶了儿子的爱人为妃,白景懿始终不愿直面此问题。 而随着白景懿对魏言的感情愈盛,那种得不到又毁之的情感让他愈发清醒,魏言心底从来只有攸宁,即便攸宁成为她的义子,她还是放不下他。 白景懿行至歆安宫,外头守着几个面色慌张的小宫女,白景懿命她们不许通报,仅和湍公公两人往内走去。 屋内点着烛火,隔着窗倒映出一高一低两个身影。 玄凌? 他怎么会和魏言在一起? 白景懿一眼便辨出高的身影是玄凌,毕竟整个皇城只有他一人身着鹤氅,模样太过显眼。 窗外风压枝叶窸窸窣窣,魏言心烦意乱,打发玄凌道:“趁着雨水尚小,天师早些离开吧。” “娘娘不信我。”玄凌依旧不肯罢休:“清河就是如今一件件怪事的幕后计划人,我虽不清楚他和皇上有什么过节,可他的目的显然是谋反,宁王是清河府走出来的人,他也被利用了。” “天师深夜至此就是同我说这些天方夜谭之语?”魏言撇眼窗外:“我怎么能确定天师不是在设计陷害我?宁王是我义子,全心全意扶持他才是我该做之事,你竟让我提防着他。” “此言差矣,我怎么是让娘娘提防宁王,娘娘护子情理之中,我的意思是让娘娘提防清河。如果娘娘真的在乎宁王,还请听我一回劝。” 玄凌言及此深深一鞠躬,再抬头时意味不明的眼神对视上魏言,容得魏言心底微微一颤。 白景懿在门外站立良久,细雨被风刮得打了斜,湍公公无论如何打伞都遮挡不住,无奈之下脱下外衣隔着尺远距离替白景懿挡雨。白景懿似乎烦了湍公公折腾,推门而入。 “皇上!” 第42章 第三章 第三章: 屋内的人皆震惊,慌忙跪地不起。 “都起来罢。”白景懿拂袖抖去身上雨水,坐到一旁软榻上。 魏言赶紧命挽君取来干布巾和干外衣,庆幸只是细雨,忙活片刻后白景懿搓了搓干透的手,环顾屋子:“朕有些日子没来了,屋内还是老样子,侑凝留下的东西你一样都没改动。” “臣妾同皇上一样,不想抹去凝娘娘最后一点活过的痕迹。”自从白景懿让她入住歆安宫那日起,魏言就意识到她在他心中,永远只是侑凝的替代品。纵使有万般宠爱,都是白景懿在弥补对侑凝犯下的错,她什么都不是。然而魏言也不恨侑凝,毕竟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错,侑凝在世时对她也是极好的。 玄凌立在一旁无所适从,白景懿随后瞥眼他道:“方才听你说,一切都是清河所为,朕倒是好奇,他一介布衣,为何要为此?” “关于动机,臣确实不知。但是皇上可以仔细想想,从蔡尚书出事至今皇后娘娘自缢,事情的起因都在哪儿?又是谁在最后推波助澜?”玄凌并不想把清河是蛊人之事说出来,这个秘密不能从他口中说出,他担不起如此重责,亦想着,如若不说出来,便可以算是他自己一人在同清河斗。 “颜贵妃,你来说说。”白景懿将矛头指向魏言。 魏言慌忙停下手中动作,跪到白景懿面前,按照先前攸宁交代的话答道:“回皇上,臣妾自小在宫中长大,对清河茶楼的所知也仅仅是来自宁王。清河茶楼的清先生对宁王有救命之恩、养育之恩,宁王所做,均是为了报恩,对于他们的目的,真的是一无所知。” 白景懿也料到魏言会如此回答,长舒口气:“我也是算看着你长大,你和侑凝的性子像极了,如此一个敢爱敢恨之人,做不来阴毒之事。”而关于攸宁,白景懿觉得亏欠他太多,宁愿选择相信他是为清河利用,便转了话题:“太子生辰宴上的那封信,你可知里面写了什么?” “臣妾不知,是清先生托我将信送到皇后娘娘手中,我实难拒绝。”魏言将由攸宁转交这件事吞下去,依照攸宁所说,他们现在所需做的便是尽快与清河茶楼脱离关系。 清河把该达到的目的都达到了,剩下的事情不会再让他们扛着。 白景懿道:“天师,你也看到了,颜贵妃和宁王与清河茶楼的阴谋干系不大,顶多是为人利用。朕从今日会对他们严加看管,而关于清河茶楼的来历,朕会命大理寺彻查。” 玄凌眼看是得不出个接过,牢中毒发身亡的小宫女,白景懿也没有提到,想必是还不打算伸张此时,他只得作罢:“皇上英明,天师就先行告退了,不打扰皇上和颜贵妃。” 玄凌素来有点自说自话,白景懿没有动气,准许他离去。白景懿在魏言宫中待了一盏茶功夫,还是决意离去。 月明星稀。 夜风清冷拂过盛夏余温的青石板,魏言看着白景懿那盏宫灯远远望去,火焰竟像是凉的。回头,便看见自己的身影隐匿在梧桐下,仿若从夜里滋生的妖孽。 挽君有些伤心:“皇上还是不肯留宿。” “挽君,扶我回房罢。”魏言淡淡开口,白景懿不可能得到她,她也早已记不清年月,更忘了常人该有的喜怒。 而那远去的白景懿,更似乎陷入思索,不自觉间道出了声:“清河……他究竟是谁。” 风压枝头,窸窸窣窣像是不住低哭,白景懿正心烦意乱,这微末的声音甚是分明。他几步不堪脑中混沌,止住了步子立在原处扶着额头。 湍公公慌忙上前:“皇上近日里操劳过度,奴才吩咐膳房准备了颐神汤,待回养心殿喝上一碗再就寝。” “这么多年了,还属你最细心谨慎。朕近日里是在想,当初先帝立长兄为太子兴许是正确之举,白景慕虽然生性残暴,也不失为有用的品性。理国需要的不是仁慈之心,朕的性子终究是不太适合。” 近几年一个连着一个的变故,已让朝中原有的稳固关系变得四分五裂,一步步任人宰割至此地步,他才如梦方醒:“朕要传诏清河,亲自同他谈谈。不过在此之前,朕必须先弄清一事……” 白景懿对视上湍公公,湍公公将耳朵凑近,白景懿轻轻道:“朕必须知道当年先帝为何立兄长为太子。” “这……两者没有关系啊。当年白景慕用尽手段,先帝是遭受蒙蔽才立他为太子。”湍公公不解。 “并非是此,先帝立太子之时,已经怀疑白景慕的品性,此中肯定还存在变故。只有查出更多白景慕之事,才能推测清河的动机,朕是在怀疑清河的身份,他或许是白景慕旧故,朕实在想不出,除去兄长旧故,还能有谁如此针对朕。” 倘若清河真是聪明到可怖的程度,清河想杀死他根本不是难事,为何要兜转如此大一个圈子,那感觉就像是在一点点折磨他,看着他失去所有跌落皇椅。 “皇上顾疑太多,依奴才看那个清河无非就是个自大的白衣,抓入宫中审问几日就能收服。”能将清河身份与白景慕旧故扯上干系,白景懿也算是想了不少,湍公公在心底觉得好笑,到了面上依旧装得什么都不知道。 白景懿笑道:“奴才就是奴才,除去封书,还有许多相关书籍放在新书库,朕明日亲自去查。” 语罢,白景懿一挥袖而走,湍公公不敢多语,弯着腰紧着跟过去,埋头余光间依旧盯着面前金光灿灿的背影,唇角勾起一个弧度。 朝中乱作一团,心急的可不仅仅是白景懿一人。 *** 该来的总是会来,就好比这入夏的天,虽然片刻前细雨停歇,谁又会料到一场暴雨将至。 湍公公手中捧着残余浓汤的碗退到养心殿外,抬眼望着乌漆漆的天空,长叹一口气后将碗转交给另一个小太监,自己候在养心殿外,一候便是一整晚。 日子一天天按部就班,几次早朝后,白景懿果真去往书库,不过他没容许任何一个人跟进来,独自一人一册册展开书籍查阅,九岁时的一场高烧让他记忆全失,还落下头痛的病根,需常常服用颐神汤调养。也是由于这场怪病,让他性子变了不少,做事变得瞻前顾后,总觉得生命中缺失了最为重要的一部分。 而那一部分,正关乎到白景慕被立为太子。 他的手快速翻阅史书,目光最终落到白钦三十年,正是他九岁那一年。 白钦三十年,南方的外藩国因收不到中原资助,又遭遇接连两年的洪涝导致颗粒无收,外藩国爆发瘟疫死伤无数,外藩国走投无路之下对中原发起攻击。被逼到绝境的外藩兵士像是拼尽最后最后一口力般,直接攻入皇城。 那一场战乱中御林军皆染上外藩兵士带来的突发病,失去军队抵抗后,皇城中宫女太监死伤无数,甚至连白钦帝都险些丧命,在千钧一发之际是白景慕挡下射向白钦帝的长箭。 后来援军赶到才将外藩兵士制伏,史书上记载这一事件的结果是,三皇子白景慕被立为太子,五皇子白景懿身中突发疾病,整整花去一月才醒来,醒来后记忆全失。 看似合乎情理的解释,白景懿抚摸着太史令写下的故事,眉头紧锁。比丘之国再加瘟疫重伤,究竟要如何拼死一搏才能冲入重重把手的皇城,根本就是天方夜谭! 史书被篡改过! 白景懿猛地掷下书卷,憋着口气来回踱步,片刻又觉得不妥将书卷捡起重新翻看,就算太史令故意更改事实真相,只要他翻看得足够仔细,一年年查看,定能发现纰缪。 倘若他九岁这一年真的发生足矣让太史令更改真相的变故,那必然和封书有关,和清河有关。所有对这件事有印象的人都像失了忆,唯独对此事有印象的湍公公却闭口不谈。 究竟……会是什么样的事? 闷沉的一整日的天,‘喀嚓’一道雷劈下,炸开了天河,雨顿时如漂泊一样从上空灌下。 噼啪噼啪,铜钱大的雨点毫无章法地打在木栏上,白景懿无意瞥眼窗外,雷电的光亮将湍公公的身影拉得很长,分明是在书房外,黑影却在早已入侵屋内。他看着那个扭曲的影子,那样又如停滞了世间万物的凝视里,只觉得似乎听到了自己如鼓的心跳,一下,又一下,如鼓震耳。 他怎么就从来没想到过去查一查身边湍公公的身世,太史令只会改史书,那些众多记载着太监和宫女身份的花名册,没人会在意。 会有纰缪,一定会有! 白景懿的脑中突地一片空白,翻转身子去查找内务府的花名册…… 思绪万千,心跳猛增。白景懿走到内务府放置花名册的书架前亮起壁灯,脚步无知觉停下来,抬头看着密密麻麻整齐排列的书籍,苦笑一声:“朕的宫中竟然有如此多人,朕怎么还觉得宫中空荡荡的。” 他细细抚过一册又一册,似乎解开封尘的过往,能看到身边人渐渐长大改变的模样,一喜一怒浮现眼前。 忽而画面停滞,手指落在空着的书架上,偏偏就缺了一卷白钦十年的花名册,那么多整齐排列的卷轴,怎可能缺一个。如若他没有记错,他曾听湍公公提过,湍公公是在白钦十年入宫当的太监。 原来日日陪在身侧的人,才是问题最大的那一个。他该如何查到湍公公的身份,如何让他说出白钦三十年时究竟发生了什么。 白景懿望着窗外身影,眉头紧锁。 第43章 第四章 第四章: 清河府。 “醒了醒了,醒了!” 介生从梦中醒来,全身都在隐隐作痛,他在床榻上翻转了一下,有一缕月光倾泻入内,恰巧透过围着他的人群,落在来步人跟前。 “我……这是怎么了?”介生扶着脑袋,勉强从床榻上撑起身。 雪葵身着碧绿的襦裙,脚步生莲,腰间环佩叮咚,就这么坐到榻边,眼睛大得能把人吸进去,笑起来的时候整张脸都在绽放:“真是没见过你这么笨的,求个婚还能自己掉河里去。” 管事带着大夫和看热闹的几个人离开,介生方如梦初醒,回想起自己落水的过程,便异常激动地握上雪葵的手:“葵儿,你答应我了吗?你答应我了吗?” 说实话,雪葵险些就答应了,可就在她开口的瞬间,介生居然自己后仰倒入河中,不同水性的他一晕便是三天三夜。原本开开心心的一件事,害她提心吊胆三日,找遍整个永安县的大夫。 思及此,雪葵来了气,板起脸。 “葵儿,对不起,再给我一次机会,下次定不会弄砸。”介生无端害怕起来,他屡屡将事情弄砸,先是丢了嫁衣钱,好不容易重新存够,又在求婚日落入水中,换作是谁都会被气疯吧。 雪葵故意将脸别过去,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 就在介生急得不知如何劝说雪葵之际,久年平端着盆红红的东西破门而入,连连摇头发出啧啧声:“红衣坊的嫁衣,还快马加鞭连夜送来,介生,这得不少钱吧?” 原是前些日子介生定的嫁衣到了,他从床榻上起身,踉踉跄跄走到久年面前,将嫁衣接过手,又小心翼翼走到雪葵面前。 迈步下跪,他抬起手中嫁衣至于雪葵面前,眼神坚定无比:“沧海桑田,介生已经无法想象没有葵儿的日子,我知道今后的路会很难走,可无论会是何模样,我都不愿让你独自一人承受。葵儿,嫁给,我好吗?” 雪葵呆愣愣地立在原地,目光看着红艳的嫁衣,缎面是暗光波动的红,染料取自红姝萼。袖口缀着的流纱,更是一根根缝制,蜿蜒缠绕,七彩流光,美不胜收。而大红的喜衣外覆盖的透明的幻冰纱,让那份红少了一般的俗气热闹,平添一分超凡脱俗。 当真是上品,无怪介生需要筹备那么久。 也不知是因为红色太过刺目,雪葵的眼眶一点点湿润,忽而就捂住脸,酸涩的泪水不住夺出眼眶。明明是很开心的事,她却心疼得想哭,怎么止都止不住。 跪在地上的介生见状,慌忙将嫁衣放下,将雪葵拥入怀中,两个人就这么当着久年的面抱在一起哭泣。 久年一脸嫌弃地笑笑,转身离开屋子。行了,那二人的事成了,也不枉他将嫁衣藏到介生醒来才拿出来。论讨女孩子芳心,怕是没人能比得过他。可惜啊,能让他动心的女子,至今还未出现。 那么,接下来他该去哪里走走呢? 久年抬头望到茶楼雅阁内的灯火亮着,便自言自语一声:“清河啊清河,你若是敢辜负水埃这么好的女子,我一定会在以后的说书里将你说成个负心汉。你连满主的真正目的都不知道,光想着清除他在宫中的势力,反而是在帮他达到目的,真是无头苍蝇乱窜。” 语罢,久年一挥衣袖往前方茶楼走去。 雅阁内的龙涎香燃得正盛,水埃拿着剪子剪纸,细碎的纸片不停掉落,她终于剪出一张又一张药草模样的图,柔柔地一笑:“先前失忆,都不知道自己剪的是什么,原来都是药草。” 水蛊的毒确实不容小觑,虽然她治好了心蛊,恢复了记忆,时不时还得来闻一下龙涎香压制体内水蛊。鼻中闻着清新气息,混合着茶楼特有的淡淡茶香,身后悉悉索索几声响动。 清河故意抖了几下垂帘,见水埃停滞手中动作方迈步走入屋子。他手中拿着花奁,将其放置桌子正中后道:“你虽已恢复记忆,体内的水蛊无法治好,今后还需不停闻着龙涎香来压制水蛊的毒性。” “清河……”水埃纤长的手指捏在朱红的剪纸上,轻轻婆娑着道:“你体内也有心蛊,我听介生说你不曾服过解药。” 清河微微点头道:“我体内的心蛊,是你日日夜夜喂给我的。庆幸不够剂量致使失忆,加上常年闻着龙涎香,心蛊应早已被彻底压制。” 水埃淡笑一声:“你不会原谅我了。” “原谅不原谅,不重要。”终究是隔了太久,言语间带着显而易见的生分。清河不想再去纠结曾经,他将花奁打开,里面躺着根天兰葵簪子,红艳艳的花瓣一层又一层,好似个熊熊燃烧的火球,他将其拿起,戴入水埃仅松松挽了髻的发间。 素衣白裳不施粉黛,不饰一丝繁纹,恰巧一缕阳光透过帘子映在她的脸上,衬得肌肤胜雪,容颜清绝。 他怔了一怔,一点笑意在脸上舒舒展开。 “送我这个簪子的,是清河还是仲青?”水埃抚摸上簪子:“我是外藩人,在外藩,男子赠女子天兰葵,是予以生、赠以情。” “仲青。”清河几乎毫不犹豫说出这两个字。 他的眸中,有她的模样。 片刻相视,清河起身离去,水埃看着他的背影,终还是唤住了他:“你会杀了满主吗?” “我曾深爱过一个人,可这个人也是唯一欺骗我的人。唯一美好的感情,也被他们糟蹋了。”清河没有转身,落下这句话后徐步离开了雅阁。 淡淡的绿色火焰凄凉燃烧,水埃取下发间簪子,对着它喃喃自语:“回不去了……那你为何还要给我念想……”渐渐的,泪水滑下脸庞,眼中一片酸涩疼痛,她用力闭了闭眼,却只觉得手中的簪子愈发模糊起来,她竭尽力量握住那根簪子,指甲嵌入掌心…… 明知是此,为何还要将她从池底救起。 咚咚咚。 久年提着浮夸的衣摆匆匆跑上楼,冲入雅阁:“水埃,怎么了,我看清先生面色很差地走过去?” 然而抬眸,久年看到水埃泪眼婆娑。 水埃没有掩藏的意思,边抽泣边道:“久年,你怎么来了……我好难受,仲青他为何变成如今模样,我该怎么办……回不去了,我和他之间,就连恨都被淡漠……他明明在乎我,我明明放不下他,如今这般互相折磨是何苦……你告诉我,我想不通,想不通……” 她的掌心,一点点渗出鲜血,加上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,甚是骇人。 久年是头一回见到女孩子哭得如此撕心裂肺,也是慌了阵脚,想去夺走水埃手中簪子,奈何她抓得紧,愈是用力抢夺,血就流得愈多。他便只好从旁拿来块干布巾,擦着水埃的眼泪,安慰道:“我的姑奶奶,别哭了,再哭就得把心呕出来了。” “你告诉我,仲青为何要让我恢复记忆……”沙哑的哭声从水埃喉中阵阵传出,比起心口的疼,她早已感觉不到掌心传来的疼。她没有外人看起来那般坚强,从恢复记忆那日忍到现在,已经是极限。 “那不是你要求的吗?”久年意识到不该这么安慰人,赶忙改口:“呸,不对。是清先生放不下你,他不想就此让你从他的生命中消失。我想清先生心底一定也有苦衷,遑论你不老不死,不恢复记忆要如何骗自己活下去?” “苦衷……”水埃终于缓缓摊开手,可簪子的尖锐处,早已深深扎入掌心,令人看得心惊。 久年建议道:“水埃,不如我们先去找介生清理下伤口?” 水埃抬起头,洁白的面颊上是盈盈的两道眼泪,哭起来的模样可真是让人揪心地疼,她看着久年,说了一句话,久年的心就更揪得慌了。她道:“仲青怕是要和满主决一死战,他还不知道满主的真正目的。你定要替我保密,待我独自去将此事解决,我便离开清河茶楼,再不回来。或长或短,终有一天我可以忘掉他,不依靠心蛊。” 她的情绪,终于有一丝缓解。可久年看着她,全然是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。 事情完后,便要逃离清河茶楼。 她是得有多伤心,才能到这个地步,不敢碰,连黑夜里的一个梦都能给醒来的自己致命的伤痛,醒又不想醒,只能任黑夜缠绕自己,任那些梦境化作利刃,一刀一刀凌迟心口,慢慢将血都流尽。 她闭了闭眼,道:“我是蛊人,这点小伤不算什么,你走吧,留我一人静静。” 久年也意识到水埃固执得很,一般法子根本无法安慰她,便将手中满是泪水的布巾放置于桌上:“我会替你保密,希望你好自为之。” 满主真正的目的,久年怕是没法说出来了,他平生最怕的就是和女人斗,既然水埃让他保密,他能保密多久算是多久罢。 今夜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,还有那个没人性的清河,久年觉得不去骂几句不解气,便气冲冲跑到清河的房间,胡乱骂了一通。 清河始终不动情绪地看着久年:“你骂完了?骂完就走。” “要不是看在老师父的份上,你当真以为我愿意留在清河茶楼?伺候你这个没人性的怪物?”久年也是动了气,开始口不择言。 清河依旧淡淡:“我从未强留过谁,即便是与我定下血契,不忠之人我一样不需要。” “水埃呢?若是她离开,你也不会挽留?” “不会。”清河微微握紧衣袖中的拳头。 “好,清河,记得你今日说的话。水埃那么好的女孩,你若是敢负她,我便带她走,你一辈子都休想找到我们!”久年气得甩袖离去。 淡青色的月下,清河始终静静站着,犹如苍穹深处伫立的石像,历经沧海桑田、洪荒岁月。他站在那里,突然手背冰凉,眼泪滴落,溅起晶莹的花朵,喃喃自语:“水埃,对不起。我不这么做,又如何在你的心中彻底死去。” 不想见、不相恋。不相知、不相思。不想爱、不相欠。不相误、不相负。不相遇、不相散。 是不是他再闭上眼,便可以回到曾经在万绝谷的日子。 可惜他的时间不多了,就快连龙涎药都无法遏制他体内的水蛊了。他会蛊毒爆发,全身溃烂而亡。 第44章 第五章 第五章: 玉炉生香,一夜好眠。 水埃本不想包扎掌心的伤口,毕竟她已经是蛊人,一点小伤和曾经受过的腐骨蚀心比起来太微不足道,奈何次日还是被雪葵发现,里里外外包扎了三层。 茶楼打烊早,内府的人都跑到茶楼,道是清河即将开展大计,需府内所有人配合。从清河府搬来京城二十多年,众人第一次见清河如此行事,看来真是有大事要发生,议论声此起彼伏。 水埃和雪葵等人都坐在二楼,正前下方是戏台,片刻后清河会出现在那里。 很明显,介生和雪葵还沉静在你侬我侬之中,介生对雪葵做着承诺:“等到此次清先生的大计实施完,我们便回清河茶楼举行婚礼如何?” “听你的。”雪葵倒是变得乖巧听话得很。 久年听得一身酸味,不禁拿扇子扇扇:“酸死了,早知道我就坐到楼下去。” “久年,在你眼中满主是个怎样的人?如若此次清河得胜,满主必是留下千古骂名。”水埃搭理上久年,她不想去听周围的议论,抬手按着依旧泛疼的掌心。 久年收起折扇,反问道:“是人都有两面性,遑论一个巴掌拍不响,我是没见过满主本人,他能犯下如此大错,必然也是因为早年经历。不过,水埃,既然你已看到老师父记载满主故事的书,为何还要来问我的看法?” 水埃沉沉敛目:“我是看不懂你,你都知道真相了,还能如此冷静,与往常行为举止无二样。” 面前的人,衣衫单薄,言笑间总带着丝丝凉意浸入旁人心底,他故意以手支颔,好笑着解释:“你还是放心不下我?怕我将话说出来?所以才来试探我?放心,我天生性子就如此。从小老师父就告予我,书中的故事再精彩都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,莫要陷入其中任何一个。对我而言,除去老师父,其他人的,都是故事而已。” “其他人?那可都是你的血亲,他们都是被满主所杀,你当真能忍下怨气,不杀满主,来帮我?”水埃始终无法理解久年的想法。 久年点点头:“我从未见过我的兄长和爹娘,他们在我襁褓之时就已死去,是老师父一手将我养大,我的亲人只有老师父一人。” “还真是没心没肺,无怪你能活得这般轻松,你是一个完美的说书人。纵使知道皇城太史令扭曲事实真相,纵使知道害死你兄长和爹娘的就是满主,你也可以无动于衷。”在久年的眼中,谁都是过客,他把自己的心封在厚厚的尘埃之下,谁都无法看清。 “是,纵使我都知道。”久年郑重其事看着水埃:“我不知道该爱谁,也不知道该恨谁,唯一将我抚养成人的老师父已经死去,世上万千繁华从此再与我无干。” 他的眸子,清漪涟涟,碎银浮光,像极了阳光照耀下的池子,只是那光亮是碎的。 水埃避过久年的目光,恰巧看到清河从内府走来,带着股淡淡的龙涎香,蒙着层薄薄的水雾,他踏到说书的戏台上,拂袖落座。 “清先生。”众人恭敬作揖。 “都免礼罢。”清河微微抬手示意众人落座,他淡绿色的眸子环顾四周,思索片刻后,音嗓变得严苛:“在座的各位,都是清河茶楼的心腹,你们服饰于我也并非一两日之事,可关于我的目的,并无多少人知晓。” 此话一出,众人低声议论,他们大多敬佩清河或许感恩于他,而关乎到清河的目的,确实真无人提及过。其中一个年纪稍长一些的起身,对清河作揖以示尊重,后道:“清先生有恩于我,此番事起,无论先生目的是何,在下都愿意助先生一臂之力。” “是啊,我们对清先生的衷心可见一斑,我们更是相信清先生的人品。”另一个人符合道。 清河面色微凝,众人也停止议论,将目光聚集到清河身上,他沉了口气:“此次事起,我是要颠覆皇朝政权,若是失败,必然会是诛九族之罪。我并非善人,利用你们这么久,仅是为了稳固自己的势力,借机达到目的。” “这……”已有一人开始动摇,毕竟即将做的是诛九族之罪。 清河继续道:“现下我给你们时间考虑,是去是留。一炷香时间,之后再无退路。”语罢,他捋起广袖,露出煞白的胳膊,缓缓点上一炷香。 白色的烟起渐渐腾空升起,似乎在预示着时间的消逝,各种可能的血腥场面在众人脑海中浮现,有那么几个才来茶楼没多久之人,终于起身作揖致歉后离去。 坐在二楼之上的久年望着楼下犹豫不决的人,用手一下又一下拍打着折扇,看样子是在计数。 “你是在计算离开人数?”水埃随便问了句。 久年唇角勾起笑容:“不,是留下的人数。”久年心里清楚,清河最后不会留下几个人,毕竟五十个或者十个人,对于皇城上千上万禁军来说,都是卑微蝼蚁。 离开的人愈多,就能减少牺牲者人数。 不出久年所料的是,清河开始分析如何冒险,离开的人也愈来愈多。当然,大部分离开的人,是清河帮忙他们分析家中情况,左右说服他们离开了茶楼。 亮着的香火燃尽最后一点星屑,啪嗒一声化灰。清河的冷冷眸子从它处转移,看着空落落的前方,启唇道:“果真不出我所料,留下之人都是和白钦三十年之事有关,庆幸你们还活着,没有被心蛊夺走记忆。” 清河茶楼的管事便是其中之一,他心中感慨万千:“清先生当年反抗攻入皇城,我也是在场的。后来满主出面制止,派了近千人泼洒心蛊,企图控制蛊人,好在我发现的早,活了下来。” 另一个年纪稍长一点的眉头紧蹙,狠狠道:“当年我的爹爹在宫中当差,便是死于这场灾难。一切都是满主引起,如今也该是他血债血偿的时候。” 清河心底稍稍感到慰藉,三十多年过去了,即便太史令和满主连手将历史改变,还会有记得此事的人,并且此刻就在他的清河茶楼。他多年来的努力没有白费,如今满主在皇城的势力被清除得差不多,他想扶持的皇后和太子也已保不住,只要满主再一死,他之后的任何目的都不会再有任何人帮他达成。 清河缓缓道:“当年白钦帝将外藩国几近全灭,满主身为小王子却忍辱负重混入中原的皇城当太监,他想帮白钦帝建立蛊人军队是假,想要借机掌权朝政,复立外藩国是真。当年满主是如何将权利揽入自己手中,如今清河就用相同的方法将其夺回。太子之位不能落入白寅之手中,满主更是不能留。” 果真…… 水埃垂眸望着下方的清河,心底的担心被证实,就连身子都微微一颤。久年用折扇压住她的手腕,亦将目光投向清河,叹气道:“清河哟,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,他果真以为满主想扶持的是皇后之子。” “那便将错就错罢,兴许如此才能保他一命。”水埃恢复端坐,情绪也跟着沉下来。 事议毕后,茶楼的管事给清河和久年倒上一杯茶,他没有离去的意思,坐到了长凳上感叹起来:“白钦帝在位期间独断专治、暴若桀纣。他欲将外藩收为皇土,勒令我爹爹被不再接受外藩国的上贡,还将爹爹和我一同关入地牢……” 管事没能把话说完,抹着把泪兀自感伤。 “你的爹爹惨死,白钦帝攻打外藩,才会有满主混入皇城,才会有我们这些蛊人的出现。”清河淡淡附和,久年看着他,一袭白衣,风光霁月,只是眉间总有化不开的凛冽,浅浅覆在他的眼里。打从久年第一眼看到他,就看到了。 久年道:“白钦帝根本没把外藩国放在眼里,不接受上贡的次年便发兵攻打,他想将外藩国归并,对外竟说是外藩国没有按时上贡。那一次战乱,满国血流成河,战后还爆发瘟疫,几近国灭。” “可外藩国的两个小王子活了下来。”清河接着道:“满集和满主,他们两个人逃到京城。满集带着幼弟四处乞讨,后来皇城在民间招太监,满主入了宫。满主懂得炼制各种丹药很快被白钦帝重视,他花去七年时间成为白钦帝身边的贴身太监。” 最为可怖之事莫过于亲信一个仇人,白钦帝过分自负,他暗中派人协助满主提炼蛊毒,满主需要九岁的孩子用他们的身子来种蛊毒,白钦帝便派人四处抓来。 清河言至此时走到窗边支起大半个窗子,定定看着外头的天色,黢黑的夜幕之上流动着灰色的薄云,看似很浅的颜色竟一点点将月色完全遮住,传来一声悄无声息的叹息:“那时候我九岁,恰巧被关在地牢,白钦帝连个辩解的机会都不给我爹娘,硬生生将我推入万绝谷底。” 风吹入茶楼,管事将泪抹干净:“白钦帝也不知中了那太监什么毒,将一个又一个忠臣废的废、杀的杀。爹爹三代忠良,最终被扣上个莫须有的罪名含恨而终,我冒着大雨跑去问白钦帝讨说法,结果被关入地牢,若不是后来清先生相救,怕是早已命丧黄泉。” “白钦帝不是中毒,当年满主用什么样的法子陷害忠臣换成听命于他的恶臣,我如今就用什么样的法子将那些恶臣赶出皇城,原本该属于你们的东西,已经归还给你们。” 如今的皇城,权力四分五裂,白景懿变成和白钦帝一样的傀儡皇帝,满主又能用什么同他斗。 “只要满主一日留在宫中,换再多个皇帝也没有用。”久年落下这一句,拍下手中茶杯,径直往内府走去。 管事对久年突然的举动不解:“不是谈的好好的,怎么突然就走了啊……” 清河但笑不语,半阖了窗子,他的衣袂扬起复而无声落下,像是飞倦的鸟,休憩下来积蓄再次振翅的力量。 第45章 第六章 第六章: 暮色低沉,月色照透半个清河府。 苍穹似一块洗净了的蓝黑色粗布,缀着闪光的碎金。树下微风浮起夜虫鸣叫,顺着荷塘之上薄薄青雾漫延至远方。 轻纱、烟岚,在清河看来,却是深沉得化不开…… 水阁四周皆垂了帷幔挡风,端坐在内的久年手持鬃笔,在砚台上撇了撇墨,清润音嗓传出:“水埃,怎么今夜有兴致来荒废的□□院?” 水埃微微作揖,暗去的清河恰巧看到这一幕,折身躲入远处的假山。 “找了你好些去处,本以为一无所获方来□□院。”水埃坐到久年面前,见他新启一本书,便问道:“怎的,又有新故事写了?” 久年端整书写姿势,紧身长衫勾勒出美好的腰线,仅仅是个侧颜,却已美得让人无法喘息,夜风刮卷而来,拂起拖沓在地的长衫。 风吹落烛灰,燃着的大盏白灯变得耀眼。 “是清河的故事。”久年淡淡:“我怕故事太长,来不及写。” 水埃心下料到几分:“是该起笔了。” 片刻沉默。 水埃还是开了口:“其实有件事,在看完满主故事之后,我就该问你。你是如何知道白寅昊并非白景懿亲生,这件事就连满主的书中都没有提过。” “所以你还是不相信我?”久年兀自笑了下:“本来我没法如此确信,但是当看到写有满主故事的书中,有那么一段含糊其辞,便能猜到写此书之人的用意了,写书的毕竟是我老师父,他如此做,无非就是想护住外藩的王室血脉。” “不是不信你。”水埃解释道:“关于宫中二皇子白寅昊的传闻,我也是听过的,他心地善良,为人谨慎低调,不像是会和满主同流合污之人。” 久年啧啧摇头:“知人知面不知心,反正没有见过白寅昊这个人,只是觉得比起满主扶持皇后之子登基,难道不是扶持白寅昊登基更有说服力?” “此话无法反驳。”水埃心底纠结,她明明已经相信久年的话,奈何要让她去杀白寅昊,心底还是害怕不已。 久年也是看出水埃的心思,嘴角亦勾起浅浅笑意:“清河肯定是想减少伤亡,他会引满主出宫血战,如若我的猜测没错,满主不会让白寅昊参与,你只需趁机混入宫中当小宫女,随便下点毒,毒死白寅昊便可。” 任何残忍的话,从久年口中说出来都是轻飘飘的感觉。 “是不是……已经没有更好的法子了。”水埃一方想帮清河,一方又下不去狠心。她分明也是看到那本写有满主的故事,确实存在古怪之处,当年帮助白景懿攻入皇城的是昊将军,书上所写,昊将军并未娶妻生子。而在战胜之后,书上又写,满主从昊将军的营帐中抱出一个四岁孩儿,竟说是白景懿妾室惠单所生,白景懿亦没有做过多解释。 这个孩儿便是白寅昊。 依照当年白景懿爱侑凝爱得那般之深,又怎会娶妾室,遑论先前的故事中,关于白景懿的妾室只字未提,根本就是在发现营帐中孩子之后,才多出来一个后封的妾室。 所以白寅昊很可能不是白景懿亲生,惠单也仅仅是其养母,他真正的爹爹是昊将军,而娘亲,便是外藩的王室公主。 正如久年所推测。 清河从一开始就错了,满主根本不想扶持荷音的儿子当上太子,那些都是为扶持白寅昊登上帝位的障眼法。清河一步步做的,根本就是在帮满主铺路,无怪满主任由清河一步步逼迫,满主根本不需反抗,是在坐收其成。 水埃一点点陷入思索,久年见她一动不动的样子,索性没了写书的兴致,起身灭去灯火:“突然有些想老师父,我先回房了。” 周遭再次陷入黑暗,水埃亦觉清冷,便也离开了□□院。 始终躲在假山后的清河面色凝重,半晌,发吐出几个字:“水埃,真没想到,你宁愿同久年商量,也不愿告诉我。” *** 世间种种错综复杂,都不过命运轮回作弄。那好比早已散乱的线,愈挣扎,愈纠缠不休。 光亮从窗口透入,落在一道黑影上,他似乎已经盘膝坐了很久,舒展身子间骨节响起清脆的咯噔声,忽然便失了笑容。 “满集,老师父。” 久年缓缓说出老师父真正的名字,他站起身抚摸着牌位,身后的幔帐灯烛不堪凉风摧残,仓皇间早已失却了昔日雅静从容的姿态,彼此推搡发出粗劣的摩挲声。 淡色雾霭袭来,忽浓忽淡,久年看到老师父一世年华如白驹过隙,他终身迷惘,终身哀戚。 作为满集,他背负了太多太多。 白钦帝血洗外藩国之后,满集带着年仅八岁的满主逃到京城。次年,满主便入了宫,满集却选择四处打零工求生,在满集四处流浪的日子里,唯一的乐趣便是站在戏馆子门外听说书。 满主开始报复皇城,欲想让残暴的白景慕继任太子,满主还特地将此消息告诉满集,满集起初以为满主也就小打小闹,几年之后朝中势力分散,白钦帝痴迷于炼蛊,满集方真正感到害怕。可那时的满主早已如同疯魔,满集无法制止之下,便开始将满主所做之事一一记录。 凡是和满主扯上关系的人,满集都会去了解。满主并不反对满集做的事,还特地安排数十人帮满集一同记录。 满集遇到久年的爹娘是在白钦三十五年,清河反抗攻入皇城之后第五年。久年的爹娘一路从百里之外赶来京城找自己的长子,他们的长子被满主抓去服用蛊毒,生死未卜。后来二老得知长子已死,还是留在京城。次年,他们生下第二个孩子,便是久年。久年出生的当日,二老因为知道满主炼制蛊毒的秘密,被他杀人灭口。 满集抱着嚎啕大哭的孩子,乞求着满主:“满主,我唤你一声幼弟,是想着你尚留有人情。知道蛊人秘密的人那么多,你想深藏此秘密,还需杀多少人……这个孩子将将出生,他什么都不知道,是无辜的。” “不会多了,待皇城中见过此事之人喝了心蛊,便会忘记所有,残留在民间的人,我会一一杀尽。”满主那双邪魔般的眸子对视上满集怀中的孩子:“从此以后不会有蛊人,我会继续留在皇城,想其他的法子替外藩报仇雪恨。至于这孩子,注定无依无靠。” “谢谢成全……我会将他抚养成人。”满集皱着眉,好像在叹息:“幼弟,收手吧……你做的足够多了,我们回外藩国。” “回?你说回去?”满主突地仰天长笑,手中握着带血的长剑便随着他猖狂的笑声抖动,犹如一个嗜血的妖怪,他狠狠道:“我们还能回哪!国已灭,我要做的只有报仇,穷尽一生。白钦帝没几年活头了,我要让下一任储君亲自毁了中原国!满集,你若是再劝我,休怪我不看兄弟情面!” 满集旋即看出满主的目的:“你要扶持白景慕当上皇帝!”那样一个心思阴毒、荒淫无度之人当上皇帝,中原早晚会毁在白景慕手上。 “没错!就是他!”满主狠狠。 满集知道他阻止不了满主了,便叹了口气,带着怀中的孩子弯腰离开低矮的棚屋,转瞬间消失了身影。 忽地,久年察觉屋外有人靠近,思绪抽回,对空道:“清先生,进来罢。” 话音落,暗中水雾渐盛,清河的身影从水雾中勾勒而来。他卸去白日里的风光,音嗓疲惫不堪:“怎么今日有兴致念旧起来?” 久年道:“听到清先生今早在茶楼所说的话,有感罢了。老师父带着我四处游历,他在我眼中就是个不染尘世的仙人,爽朗的笑声总能给人带来无比欢乐。其实清先生在白景懿谋反前就认得我了罢,那时候是你找到老师父,逼着他把我的身世告诉我。” 也正是如此,满集在说出一切真相之后选择了自尽,那时候久年也就七岁。 “我不能让满主得逞,需要激起白景懿的愤怒让他举兵谋反,那本记录着满主和白景慕勾当的书只有满集有。我找到满集时,他已是垂暮之年,他看着模样停留在二十九的我,满眼惊恐。”清河倏然抬起手,露出白皙的手臂,淡淡道:“算起来,我今年应有六十三。太可怕,像我这样的人活着太可怕了。” 清河青丝入瀑泻在肩头,眼角微微上挑,竟带了几分邪魅:“当初满集就是如此形容我,他问我究竟想要怎样,我回道,与我一起阻止白景慕登上帝位。” “无怪老师父一夜之间像变了个人似的,将蛊人的秘密全部告诉我,告诉我,我的爹娘和兄长就是被他的幼弟满主所害,此番无论如何都要阻止白景慕登上帝位。” 残忍的真相猝不及防袭来,年幼的久年拿起刀子捅向满集,却在前一刻颤抖跪落在地,搂着老师父声声抽噎:“为什么……老师父,你为什么不阻止满主杀我爹娘……” “这也正是满集与满主不同之处,他把事实真相全部告诉你后选择自杀,从假装不见到撒手不管,心地善良又胆小怕事。他至死都狠不下心去害满主,宁愿当一个置身事外的说书人。”清河点上一柱清香,将其放入香炉:“但也多亏满集,唯有他的说书才是事实真相,如今都封在皇城。” “也请清先生莫再有意无意挑衅我了,从久年来到清河府第一日,就已同清先生表明过,久年只是一个说书人,世上爱恨纠葛都与我无关。” 莫非久年自己看出来最近与水埃走得太近?误以为他此次前来是说水埃之事?毕竟白日里在茶楼多次对眼,都看到久年和水埃行为举止有些亲昵。清河心中一笑,淡淡道:“久年多虑,清河从未。” “那便好。”久年神色游离,纠结片刻是否该告诉清河关于满主真正的目的,但终究还是忍住了。 同样神色游离的还有清河,纠结片刻是否该告诉久年他已知晓,但终究也是忍住了。 第46章 第七章 第七章: 皇城,胭脂宫。 白寅昊接到惠单传召,说是有要事相告,他望着面色不佳的惠单,心下几分担忧。 “昊儿,你要切记,纵使如今外头有再多的人支持你当太子,你都不可展露半分欣喜。”惠单深思愁绪半晌,终于开口。 寝宫内的白玉炉燃起袅袅香雾,白色的蜡烛落着凄然的烛泪,摇曳的光影不散。惠单娥眉稍褪,鬓发也被夜风吹得有些散落,纤纤柔荑执了本青皮书,轻轻地扔入玉炉内。 “昊儿明白,如今这一切都是母妃辛苦换来,昊儿从不奢求过多。”白寅昊将目光落到燃烧的书上,不知是否该将其从火堆中抢救出来。 惠单发问道:“你知道母妃烧的是什么吗?” 炉火正旺,细碎的星星点点在炉内来回飘转,白寅昊看到青皮书面上写着‘惠单’两个字,而后面露难色道:“不知。” “母妃思寻着,有些事情是该告诉你了。”惠单猛烈咳嗽几声,白寅昊替惠单抚着后背,惠单方艰难止住咳嗽,近些日子,她的身子是大不如前,生怕自己哪天就卧病不起,白寅昊还被周围人排挤,她要断了他当帝王的心思,如此才能安心。 思及此,惠单长叹口气,狠下心道:“清河茶楼,其实母妃比谁都早知道它的存在。方才烧的那本,是母妃同清先生定下的二十年血契,今年终是结束了。当年我为了一己私欲去求清先生,他帮我实现愿望,可代价是从此之后听命于他。可还记得太子生辰宴一事,是清先生命令我派人用雷公藤毒你,我无论如何都不答应,清先生便动用血契的力量,当时的我脑中一片空白,便配合着他一同陷害皇后娘娘。” “母妃,你在胡说什么?”白寅昊瞪大惊恐的眼,双手紧紧握着惠单的手:“我听过关于清河茶楼的事,他们并非善类,母妃万不可同他们扯上干系。”然而太子生辰宴上的事蹊跷太多,倘若加上惠单这么一环,还真能将事情理通顺。 皇后以为颜贵妃要用热毒草害小太子,便将计就计,在生辰宴上让其他皇子一同饮用。然而小宫女偷偷下到茶水中的热毒草已经被掉包,茶水没有毒,便变成皇后设计陷害颜贵妃。而雷公藤,既不是皇后安排,也不是颜贵妃安排,而是第三人在其中搅局,促使事发。 怎么会,这个搅局的怎么会是惠单。 白寅昊震惊,继续听着惠单将故事缓缓道来。 她说,清河府初落永安县时还没有茶楼,不过是个不显眼的府邸。十六岁的她为逃过被送入宫的命运趁夜逃走,无意间便逃入了清河府。白钦帝的性子天下人皆知,她一方害怕入宫,一方又怕爹娘因此受牵连。 在她埋头哭泣之际,清河犹若天人般出现在了她的身后,同她定下血契,承诺保她余生在宫中安稳度过。 果不其然,在白钦帝驾崩后,陪葬的妃子中偏偏没有她,而她又得幸被迫领养四岁的白寅昊,在白景懿登基后成为了她的妃子。 “皇上将年仅四岁的你带到我面前,说从此以后我们便是你的爹娘,我很震惊,但能够继续在后宫安稳活下去,我乐意接受。”惠单娓娓道来,前因后果,事理详尽。 白寅昊渐渐面露惶色,良久,意蕴悠长地笑了笑:“其实我隐约记得,年幼之时陪在我身边的是另一个女子,可随着年龄渐长,还以为那是奶娘。” 魏言低着头:“你的爹爹常年在外,所以在你的记忆中,怕是连个他的影子都没有。” “我果然不是父皇的亲生孩儿,这么多年从他对我的态度就已能猜测到几分,不过是我不愿相信罢了。”白寅昊情绪异常稳定。 意外冷静的反应,惠单眸尾忽然湿润起来,咬了咬唇:“你的性子怎么可以这般像你的爹爹……皇上有愧于你爹爹,才命我一定要将你视作亲生孩儿。先帝驾崩后,我因有了新的名分免于一死,将这个秘密深埋至今。” 白景昊追问道:“如此看来,我的亲生爹娘怕也是早就不在了,你能告诉我,他们究竟做了什么?” “皇上还是皇子时,根本没有想过当皇帝,他始终不喜争斗,若不是那本记录着白景慕和满主勾当的书落到他手中,他是万万不会动怒到举兵谋反的。那本书激起了他的决心,天下不能交给白景慕,那么多皇子死剩他一人,尽全是白景慕设计陷害。他将计划告诉我和侑凝之后就离开皇城,调来远在边域的军队。” 惠单的眼中蕴着泪水,继续道:“我在后宫中与侑凝关系还算处得不错,清先生看到这一点,便开始利用我。白钦帝驾崩那日还是我故意泄密,清先生说,想要让白景懿登上帝位,必须牺牲侑凝,所以他让我告诉白景慕的人侑凝藏身之处,白景慕的人找到侑凝,将她押送到摘星阁。侑凝被逼自缢,而我躲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暗处,看着昊将军被乱箭射杀、大火烧死。” “……昊将军?”陌生的字从白寅昊口中吞吞吐吐说出。 “没错,与你同一个昊字,是你的亲爹爹。白景懿能顺利攻入重重包裹的皇城,多亏于昊将军舍命掩护。出军前,昊将军意识到此次凶多吉少,泪别你娘亲和年仅四岁的你。后来白景懿登基,你娘亲得知昊将军死讯后投河自尽,你便被转交到我手中。” “原来如此,都死了。”白寅昊看着火光渐黯:“那母妃可是知道一些关于我母妃的事?” “你还喊我母妃?”惠单竟有些感动。 “十四年养育之恩,你永远是我唯一的母妃。”白寅昊浅浅扯出一个带着安慰的笑,或许在这世上,也就只有惠单一人真心对他好。 惠单将白寅昊的手裹入自己掌心,那双手不知何时已经大过了她,且满是茧子,她微微含泪抚摸:“好,既然你还愿意唤我母妃,我便永远是你的母妃。可是母妃关于你的亲娘,还真是一无所知。” “没事,孩儿不怪母妃,夜深了,母妃早些休息,昊儿告辞。”白寅昊将手抽离,作揖离去。 “慢走……” 在白寅昊离去良久之后,惠单方喃喃自语一句,重新燃起香炉,将脸上妆容尽数卸去,露出一副病恹恹的苍白脸。 对镜苍白,她喃喃自语:“昊儿,你怎么就不问一下母妃,何为你偏偏会被转到母妃手中……” 那才是她真正同清河定下血契的原因,她爱昊将军,可昊将军娶了外藩女子,她却要被送入宫中嫁给重病的白钦帝。世事待她不公,她便要让对她不好的人都付出代价。 “所以你想要报复昊将军?”清河绿色的眸子看着跪在祈求的惠单。 “是。是他负我在先,我愿同清先生定下血契,无论采用何手段,都要让他们二人和他们的孩子,都不得好下场。”惠单忽地抬头,眸色狠狠。 冤冤相报何时了,惠单年轻时一心想要报复昊将军的念头,即便最后实现了,也终究穷尽了她苍白无助的一生。 *** 高耸的黑幕之上稀稀拉拉缀着几颗星子,白寅昊一路从胭脂宫出来后,便回了自己的书房。 候在一旁的侍卫见白寅昊面色不佳,关切道:“昊王可是发生了什么,怎么从贤妃娘娘处回来面色如此不佳?” “她说出来了。” 白寅昊简单一句,侍卫旋即明白,将门窗紧掩,推开书架旁的暗门,白寅昊甩袖而入,侍卫将外头恢复原样,候在书架旁。 过道内视线昏暗,每十步放置一壁灯,向着无尽黑暗深处延伸。蓦地,眼前骤然光亮,是一间敞亮的石室,里面放置各式各样的冷兵器,瓶瓶罐罐以及各种大小的书籍。 白寅昊拂袖坐下地榻,以手撑着胳膊,另一只手翻阅起桌上的书籍。 不稍片刻,室内响起铃铛声,从黑暗的另一头走来太监迨吉,对白寅昊跪拜道:“拜见昊王。” 白寅昊示意迨吉坐下,便道:“方才贤妃娘娘将事情说了出来,我想此次行事,没必要故意将她带走,让她看到也没事。” “是,我会转告满主。”就算是迨吉,也能看出来如今的白寅昊,贤妃娘娘是他唯一的牵绊。 “我想再过不了多久,清河便会想法子让满主去万绝谷,我必须抓住这个机会逼白景懿改立太子。”白寅昊思索道:“白景懿此人胆小怕事又顽固得很,想让他主动改立太子是不可能之事,如今朝廷内外都是拥立我为太子之人,白景懿在此时改立,不会引起怀疑。” 迨吉犹豫道:“我家主子的意思是,他要将事情做得更完美些,待到他亲手将清河消灭后,我们大可用心蛊控制白景懿改立太子。” “到底是上了年纪,做事瞻前顾后,你且让满主放心出去对付清河,我自由法子让白景懿立我为太子。”白寅昊唇角勾起一个邪魅的笑,比起用心蛊控制白景懿,能让他自己来说服白景懿改立,如此不是更大快人心? 迨吉知道自己无法说服白寅昊,他的性子更像满主年轻时候,野心颇大,又极其自负,便符合着笑笑。 白寅昊继续道:“近几日派人将面上的几间屋子清理干净,还有永安县的赌馆,在我逼白景懿改立太子之前,必须将之前留下的枝叶清理干净,免得被察觉出端倪。” 中原国即将落入白寅昊手中,他身为外藩皇室遗脉,终于是给外藩复仇。不光如此,白寅昊恨白景懿,若不是此,他的爹娘也不至于双双惨死。惠单真以为四岁的他不懂事,事实上白寅昊心底清楚得很,该依靠谁,该恨谁。 第47章 第八章 第八章: 零零散散的碎片一块块拼凑,白钦五十年,也就是白钦帝驾崩的那一年,发生的事远比每个人所知的复杂。 那年夏末,世外烈日炎炎,山中晨日已染凉薄秋意。久年的戏台子就设在后山一畦小湖旁,空地里支起大案,案侧置了长凳,四围有脉脉竹色。 久年于白钦三十六年出生,老师父满集死于白钦四十三年,那时候久年仅仅七岁,之后的又七年,久年独自一人流浪四处说书,转眼白钦五十年,十四岁的他已然能够流利说完一个又一个故事。 一回罢,坐下听书人连连摇头。 “怎么,你觉得我说得不好?”久年尚及束发,年轻气盛的他倾身询问,急于得到一个解释。 “也不是不好,小公子还年轻,少了很多该有的沉淀,所见不够多,等今后年岁渐长领悟多了,说的书自然也更为精彩。”仅有的两个听书人议论开来。 另一人道:“听说白钦帝重病,怕是活不久了。他在位的五十年里真是无恶不作,百姓始终处在水深火热之中。而方才久年小公子的说书,里头却是天下太平。” “哎,去了一个昏君又如何,当今太子还不是和白钦帝一个性子。”连连叹息。 白钦帝病重,所立太子白景慕又是个心肠极其毒辣之人,如果再让白景慕登上帝位,又不知该死多少人。 泉水淌过林间晨风,久年修长的指从广袖中露出,敲下醒目,轻声一笑:“今日便到此罢。” “这……小公子,我们不是说你呐。” 听书人略显窘迫,久年但笑不语,摆出个有请的姿势。待到二人走远,他拂了拂衣袖从凳上起身,白丝软鞋踩着堆积的落叶,行至后方的凉亭。一方地上的石板带有铁钩,他盯着那个钩子怅惘出神。 昏君当道,下一任帝王也是残暴性格,如今就连来听他说书的人也这么说,百姓处在水深火热之中,他当着要放手不管,将秘密深藏在地下? 久年缓缓蹲下身子,捏着钩子将石板往上提,竟是个暗格,里头赫然躺着一本青皮书。 “老师父……”久年小心翼翼将其拿起,轻轻抖落灰尘,翻阅看着里面密密麻麻的字,喃喃自语:“你不是说身为说书人应当无悲无喜,不参与世事的么?那你又为何在临终前,千叮万嘱让我将这本书转交给白景懿,他可是皇子。这本书,当真能够让白景懿阻止太子登基?老师父,对不起,我至今还藏着这本书。” 转眼过去七年,书依旧留在久年手中,而白景慕登基在即。 久年陷入沉思,本来就寂静的林地更加寂静,他思考良久终于长叹口气:“从七岁到十四岁,我已不是个娃娃。罢了,试试看罢。” 久年决意,拿着书离开,根本没有看到不远处的清河,他正看着久年,是他安排那两个听书人在久年面前提起此事。是时候让久年把书转交给白景懿了,太子之位不能落入白景慕手中,不能让满主得逞。 满主,他可是知道,白钦三十年那场惨案之后,清河还活着,并且开始更长远更缜密的计划,来彻底将满主赶出中原。 白景懿的府邸有重兵把手,夜不解甲。近几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,凝娘娘暗自里托人买油水,久年便利用这个空档假扮成送油人混入府邸。 他放下一桶子油后躲躲藏藏找着白景懿的书房,打算找个既隐蔽又容易被察觉的位置将书放下,正这么环顾四周,身后一道女嗓唤住了他。 “你是谁,为何擅自闯入书房?”似是出于戒备的质问。 “小的是来送油的,不当心……迷了路。”出师不利身先死,久年皱着眉头转身,竟看到一个眉眼纯净的女子,分明是惊恐,那模样好比一株婷婷的绿树,同那些浮华格格不入。 女子上下打量久年:“送油的?我看你一点都不像,身子骨如此瘦削,不像是常年提重物的用人。快说你是谁,否则我喊人来了!” “不要不要,我是好人。”久年紧张一句,怀中揣着的书掉落,他像是犯错的孩子般立在远处不动。 侑凝弯腰将书拾起,警惕翻阅。渐渐的,便有欣喜之色浮于她素色的面上:“你怎么会有这个?太好了,太好了,有了太子和满主做勾当的证据,定能让景懿狠下心去找昊将军谋反。我实在说服不了他举兵,如今是上天在帮我么?你到底是谁?” “你是……凝娘娘?”久年反问道。 侑凝点点头:“我是。”由于此书及其重要,她转身在书架上寻了个空位放下,又故意在上方压了一本,待她再转身,欲询问久年身份时,久年身影已无处可寻。 “罢了,若是知道你的身份,说不定还得把你拖下水。”侑凝退出门外,将书房门掩上,她要赶紧去找白景懿告诉此事。 侑凝了解白景懿的性子,不拿些事刺激他,他是万万不能下决心的。眼看白钦帝病重,关键的转机也来到府上,老天爷都在帮他们,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,不能让白景慕登基。 转眼白钦五十年的九月初九,重阳。 那本记录着满主和太子白景慕勾当的书最终转入白景懿手中,他一行行读着被冤枉害死的臣子和皇兄皇弟,终于狠下心起兵谋反,哪怕被扣上万世骂名,他也不能让白景慕当上皇帝。 起兵前,白景懿将侑凝和白寅流分别藏在皇城的不同屋内,他千万叮嘱母子二人在听到捷报前不得踏出屋子。随后,白景懿请来昊将军,打算带着兵士从外头攻入白钦帝寝殿,刺杀白景慕。 然而白景懿没有想到的是,他虽料到要保证昊将军四岁的儿子安全,却没有料到惠单从中捣鬼,偷偷将侑凝和白寅流的藏身处告诉了白景慕。白景慕派人找到侑凝,将她押送到摘星阁。 侑凝以为白景懿的谋反被拆穿,便索性上吊自缢,激发白景懿的斗志。更令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,心思细腻的侑凝预料到计划或许会有变,早早就在皇城摘星阁附近的拂瑾花上洒满引火即燃的烈油。 侑凝觉得事情不会那么顺利,更是书信一封派魏言送到粱将军手中,让粱将军连夜带着白寅流逃走。 却是世事弄人,魏言在去送信的路上,因为火势绕了小路,她目击小太监被杀,而小太监扔出来的,正是废除白景慕,立白景懿为太子的圣旨。魏言觉得所有人都可以不用牺牲,带着圣旨往白钦帝的寝殿一路狂奔。 圣旨到达的那一刻,白景慕的禁卫军已被大火烧得死伤无数,白景懿的兵士亦死伤过半,昊将军为突破重围牺牲,满身是血和泪的白景懿颤颤抖抖拿着长剑指向白景慕。 哐当一声,银光长剑落地,仿佛全世界都安静下来。 所有人都在做着自己认为正确的事,到头来组成一场硕大的闹剧。 满主为了报复皇城,和白景慕同流合污,暗中害死忠臣与皇子。 白景慕为了地位不择手段,最后即便知道白钦帝已经改立太子,还想尽办法将此事藏住。 昊将军为了示意对白景懿的忠心,将自己的孩子托付出去后,生死决别妻子,此一战,他深知凶多吉少。 侑凝为了让白景懿战胜,早已做好必死的决心,她在拿到那本青皮书前就已买了足够的油,她撒在拂瑾花上去害禁军,并私自命粱将军带着白寅流逃走。 魏言为了让外头的乱战尽快停止,竟忘了及时将信送到粱将军手中,以至于后来白寅流被白景慕的人带走,打断了双腿。庆幸后来清河及时赶到,救回清府,自此化名攸宁。 白景懿为了天下不落入暴君之手,失去心腹昊将军,最爱的妻侑凝,以及早已被扔入夜雨中,乱棍殴打的白寅流。 惠单为了报复负了自己的昊将军,与清河定下血契。昊将军因此没有善果,惠单也因此要听从清河安排。 清河为了阻止白景慕登基派惠单告诉侑凝的藏身处,间接将侑凝逼死,激发白景懿必胜的决心。 重重因果纷乱复杂,都在雨夜中混着泪水悄然落下。 天地间都被黑色雨幕封锁,久年站在后山的凉亭中眺望皇城。片刻前的熊熊大火被倾盆大雨浇灭,传来的厮杀声此起彼伏。 他的眼泪徐徐滚落,模糊了眼前的一切,手中紧紧捏着说书醒木:“离开皇城这么远,都能看到……老师父,阻止白景慕登基,我将你写的书交给白景懿了,这便是你想看到的么……” 白钦帝驾崩,白景慕被杀,久年算是帮老师父实现最后的遗愿。只是自此之后,争斗就会停止么?天下就会太平么? 似乎……和他关系不大了。 久年复握紧手中醒木,踏步走入倾天雨幕中。一路上,溪水寒泉,荒鸦惊起。整座林子都萧条的可怕。 他不知道,在他离开不久之后,从黯色之中走来位天人般的男子,被雨水浸湿的长发沿着莹白的脖子静静垂下,墨色的双眸透着亘古久远的深邃静谧,似乎早已预知到一切般,冷冷扫眼四周。 他便是将一切看在眼里的清河,清河的确阻止了白景慕登基,然而依旧年轻气盛的他方意识到真正的问题,满主还在皇城里,只要有满主在一日,满主便可以培养出下一个白景慕。清河还有更长的计划要展开,而为了将满主彻底赶出皇城,需要先找到一颗棋子。 再过不了多久,白寅流就该被带到林子里,清河必须要救下他,手握棋子方能展开下一步计划。只要满主一日还留在宫中,清河就要在暗中同满主争斗至死。 白钦三十那年,清河目睹水埃背叛自己,他丧失理智攻入皇城,甚至将水埃推入灵池,随后想再去杀满主时,满主已经不知去向。而于此时,白色的粉尘纷纷扬扬自皇城高处飘落,愈来愈多,愈来愈密集,一阵劲风吹过,竟不知这些粉尘自空飘落还是自地飘起,就这么铺天盖地迷了眼。 随行的蛊人身子开始腐烂,清河领着众人拼死狼狈逃离。 这一场不计后果的报复让清河消沉很久,带着仅剩的雪葵四处逃走。多年的流离生活,清河酝酿起更大更远的计划,他决意建立起清河茶楼,扎根在满主的眼皮底下。白钦帝病重那几年,清河带着雪葵回到皇城附近的永安县,买下一个宅子就此住下。清河是害怕满主的,但想必满主更害怕清河。 清河要将原本属于蛊人的东西一一夺回来,不再动用身上的蛊毒,而是心计。 第48章 第九章 第九章: 白钦五十年,九月初九。白钦帝驾崩,宫中发生一场不为人知的血战,死伤无数,随后,白景懿登基,改白景年号。清河在永安县活动,满主或是以为清河不敢轻举妄动,依旧忙着宫中事,而清河陆陆续续将信服于他的人送入宫,挽君便是其中之一。 白景七年,三月。清河府有求必应的噱头在少数人中传开,惠单便在此时闻讯前来,与清河定下二十年血契,要求报复昊将军。 白景七年,七月十五。 永安县但凡有桥有水处皆是放灯人,久年没有兴趣加入其中,喝了点酒后沿着人流逆行。 老师父死后尸身被其幼弟满主带走,久年至今都没给老师父立个牌位,他总觉得老师父走得无影无踪,最后的一本青皮书也送给了侑凝,他自己什么都没有剩下,连点追悼的信物都没有。 或许这就是说书人吧,或许这就是老师父常和他说的,莫要对世上任何一件事、一个人太多留恋。 竟是,用这么残忍的方式来告诉他。 久年只是凄凄笑着,耳旁的声音却是越来越模糊。四周变得寂静,他站着,方圆地像是辟出来的空间,唯剩他一人。 啪嗒。 书卷落地之声。 他垂眸,一本翡翠色纸包着的书落于足尖,其上赫然写着‘封’字。久年将其拾起翻阅,蓦然便有泪水滑落脸颊。 是老师父的字,。 老师父写的书应该全部都在皇城,且大多已被烧毁,如今突然就有一本出现在面前,究竟是谁掉落至此? 他想去找到那个人,周遭消失的人流再次出现,一臾绿色的矮小身影闪现,消失于长街灯盏尽头,久年方回过神来,合上书赶紧追赶过去。 远远看过去是个小女孩,久年边追边喊,全然忘了经过哪条路。 蓦地,眼前座萧白墙面的府邸,大门虚掩。久年驻足,试着呼唤的时候,府内传来少女盈盈笑声:“主人料事如神,那个人真的跟过来了,就在府外。” 少女便是雪葵,她话音刚落,久年推开沉重的铜门,怔怔打量面前的两个人,一个长得颇为清秀可爱,带着几分孩子的脾性和不适宜的狡黠。而一个男人身着雪白云袍,鎏金边勾勒颀长身材,惊为天人的容颜上两只乌黑的眸子正死死注视着他。 “……抱歉,走错了。”久年一震,怎么突然冲入别人的府邸,他揉了揉额头,想着定是自己酒劲上来晕了头脑,转身而走。 “久年,我等你很久了。”男人曼声开口。 久年止住步子,更是震惊地看着似乎早已预料到他到来的清河,如若不是暗中跟踪他一段时间,又怎会知道他的名字? “如此看着我作甚?坐下喝杯茶。”清河拂了拂衣袖,一副根本不怕久年的模样,悠哉地斟茶喝起来。 永安县夏夜的风亘古吹拂,仿佛永远不知疲倦,盛夏的黑夜里,除却府外偶尔低低的几声虫鸣,府内竟寂寥素净得生了几分悲戚之意。 久年瞪眼面前不紧不慢端茶喝的清河,终于开口发问:“方才那本书是你掉落?是你将我引至府中?你认识我?你是谁?你想做什么?” 一连串的问题。 ‘啪嗒’一声,清河将茶杯放下,悠悠道:“没错。在下清河,久仰公子大名,有一事想请公子务必相助,清河亦愿替公子实现一个愿望。” 清河看着他,那神态根本不是有求于人的样子,而是透着势在必得的决心,让久年愣了一下,瞥眼方看到原本敞开的府邸大门已被牢牢关上,看来是逃不掉了,转而笑意:“若是我说不愿意,清先生怕是不会让我离开了吧?如此求人倒是少见,不过此法于我无效,久年早已是个将生死置之度外之人,遑论是祈求其他愿望。” 清先生。 清河不禁勾了勾唇角,府邸内的人都这么喊他,让他更加想留下久年,便道:“就连你手中的书,也不想知道从何而来?” 久年微敢震惊:“……你为何会有此书?” “我不仅有你师父写的书,我还知道他叫做满集,也是个说书人,在你七岁时就已死去。”清河将目光对视上久年:“清河想在府邸前开办个茶楼,如今正缺一个可以镇压全场的说书人。关于公子四处游历说书的经历清河有所耳闻,是因钦佩公子性格,望能留下公子。” “哈哈哈——那清先生真是求错人了,久年只是一个说书人,世上爱恨纠葛都与我无关,更不可能因为谁而留在某处。”一阵略急的夜风堪堪拂了过来,几片尚且新绿的叶子就那样随风飞落下来,落在久年艳色的衣裳上,他拂袖抖落准备离去。 清河看着久年背影,拈起那片被他抖落的叶子,在瞬息之间眸底的绿色变得翠深,身畔有夜风缠缠绕绕地飘来,那样绵绸而温柔的感觉,竟在恍然间掺杂了一声冷冷的惑音:“我见过满集,他在生前将仅剩的几本说书都给了我。” 行走的人片刻犹豫,落手触摸到怀中揣着的封书,清河复一句:“清河是精怪,能办到任何事,说说你的愿望。” 有求必应,真是天方夜谭。那些流水一样的月光像银河里偷偷逃出的细流,在夜幕之下,星辰之中,勾勒出那个寂坐在石凳上的白衣人。那个人安静地坐着,乌泉一样的长发披流泻而下,披散在整个肩头,遮挡住了那张清俊的脸庞。 久年再转身看着清河,那样寂寥而沉默的身影,和无声的皓月一样冷彻千古,久年抿了抿唇:“精怪?精怪能让我的生命从头来过?我的愿望不可能实现,从出生那一刻起,命便不由我,我也不想去改变什么。”他顿了顿:“只不过,我终究是寻到一点老师父的遗物了,清先生,久年能在你的府上给老师父立个牌位么?” “满集的牌位,一直都在清府。”清河终于站起身,往内府走去:“清河需要一个说书人,我们等你很久了。” 有了说书的茶楼,今后更能在永安县稳稳扎根,也利于耳目打听四处的消息,起到掩人耳目的作用。 始终在旁安静听着的雪葵,终于长舒口气:“太好了,主人终于把久年留下,雪葵今后就多了个玩伴。” 玩伴?久年低头看着矮小的雪葵,心中略感不屑,他都二十一岁的人了,怎么可能和一个看着上午及笄的小丫头玩? “走罢,带你去看看你的师父。”清河淡淡,转身而走,久年将书紧紧握在手中,跟着清河往内走。 经过府邸前半后,雪葵候在门外,久年跟着清河进入屋子。 夜烛昏暗,内室幽静安谧,久年却能听到自己一下又一下猛烈的心跳,是激动、遗憾,还是感慨,他分不清了。眼前灰茫茫一片,分毫看不清屋内之物,更是让他手足无措。 倏然,有一道绿色的光亮起,久年的视线被那唯一的光亮牵引,而后,慢慢地抚上光亮,光亮随之碎成零星碎片。 “……这是?”久年喃喃自语一句:“水?” 久年捏了下指尖,方才触及光亮的手指竟是湿润一片,待他再抬头时,这些零星的绿光汇聚成水幕,流光般缠绕他身周。 久年定了定神想要走出水幕,然而脚下的土地仿佛在这瞬间变成了汹涌的波涛,他一个踉跄,竟然狠狠摔倒。 再抬头时,满集的身影朦朦胧胧出现在面前,碎了光影,含着笑,缓缓俯下身—— “久年啊,你怎么这么不小心,走路都能摔着,来,让老师父看看伤着哪儿没?” “老师父……”久年缓缓抬起手,欲去触碰那片虚无。然而在触及的前一刻,他又触电般将手收回。 不,不可能……老师父早就死了…… 久年将手收回自己的胸前,依旧垂着头,光影掩去他面上所有的表情,只剩哽咽之声:“清先生,我知道是你。老师父早就死了,请你莫要使这些卑劣的手段来迷惑人心。” 然而清河没有应答,满集的愈发靠近:“久年,你在说什么,老师父怎么听不懂。” 不可以,不可以再靠近了。既然你非要如此…… 久年倏然站起身,行动之间从衣兜中划燃火石,黄色的火光瞬时照亮不大的屋子,面前的黑影就此淡去,变为清河阴沉的脸。清河拂袖灭去久年手中火石,冰凉潮湿之感擦过久年臂膀。 久年惊道:“方才的果然是幻象,你想做什么?你究竟是什么东西?” “正如你所见,清河是精怪。方才之举,不过是想让你再与满集见一面。”言语之间,清河的视线扫过屋子一周,壁上的灯盏依次亮起,才发现是一间放置牌位的屋子。 正中的香炉燃着香烛,两侧放着几本青皮书,而那块略显孤独的牌位,其上赫然刻着‘满集’二字。 “那久年还真要谢谢清先生的好意,已死之人就无需再让他们出来了,我不需要虚假的安慰。”久年并不领情,他几步上前抚摸着牌位上两个字,随后翻阅一旁的青皮书,竟全是老师父所写。 片刻后,久年发问道:“老师父的说书,为何都给了你?” 满集结束自己前将所有的东西一并销毁,残留下来的说书也被封在皇城无人敢动,就连身为徒弟的他都没有任何信物,清河一个外人竟有如此之多,是在令他不解。 清河解释道:“清河与满集早在你出生前就已相识,他在临死前将仅剩的说书给予我又有何问题?身为说书人,我尊敬他,在他死后替他私设灵堂。后又听说他还有你这么徒弟,茶楼又正缺一个说出人,便想办法将你引来。” 显然久年想问的并非是此,久年是想知道清河与满集之间的交情,清河却故意避而不说,看来想要知道更多的事情,久年就必须留下来慢慢探索。 堂屋里很安静,久年不再急于一时去了解清河,他退到后方的垫子,缓缓地便跪了下来,眼睑微敛,睫毛又黑又长,密密麻麻交叠着,温和道:“老师父,久年终于找到你了。” 那一声,饱含太多漂泊流离的苦痛。 清河的脸上有着欣然的浅浅笑意:“从今往后,清河府便是你的家,清河茶楼欢迎久年。” 第49章 第十章 第十章: 白景一十四年,昊王府。 暮色一点点隐去,白寅昊从暗室出来后便在书房内,他着一身薄衾依靠拉杆,漫天星子摇曳,不经意一个恍惚,仿佛耳边轻轻回荡起爹娘的笑声,那么熟悉,那么陌生。 蓦然身后一道音嗓,让他眸子渐渐黯淡。 “昊王,大事将成,老奴怎么看你反满脸愁容呢?”夜幕之下,白寅昊身后无知觉间多出个黑色的身影,他摘下帷帽,赫然露出茂岁的脸,正是白景懿的身边的湍公公,也是曾经的满主。 “今日听母妃谈及我爹爹,真想见他一面……”白寅流站起了身,对夜空伸出手,试图抓住那最亮的圆月,定定道:“我也曾积极入世,怀揣着皇子的责任帮白景懿治国,可到头来竟认贼作父,若不是你告诉我真相,我怕至今还被瞒在鼓里。” 是满主偷偷取来白景懿的一滴血,用事实告诉了他,他并非白景懿亲生。白寅昊很久之前就知道自己的身世,以至惠单今日告诉他并非亲生孩儿时,他心中毫无波澜。 兴是很久没被直呼名字的缘由,满主故意作了个揖:“昊王还是称呼老奴湍公公妥当。”一语毕,他从衣袖中取出一本封书:“如今知晓制做水蛊法子的除去我和水埃,已经没有人。我怕清河做出在我意料之外的事,这本最重要的封书我一直藏在自己房中,上头记录着制做水蛊和心蛊的法子,现在交给昊王保管。” “怎么可能还会有湍公公意料之外的事,清河至今都以为你想培养荷音的儿子白寅之,他帮我们一步步将向着白寅之的重臣除去,可能至今还乐在其中。”白寅昊接过封书,掂量于手道:“湍公公就这么将书给我,莫非是觉得最后一战会输给清河?即便你不动用蛊毒,一身的功夫也不至于被清河所杀。” “昊王错了,不是老奴怕输,而是不得不输。” 满主若有所思着:“清河此番确实帮我大忙,不过他心机深笃,我们必须尽快收网。如今挡在昊王面前的阻碍几乎没有,只要老奴认输,清河便会认为他成功了,便再没有因素会阻碍昊王当上皇帝。老奴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,昊王定要记得在夺得皇位后替外藩国一雪国耻。” “还请湍公公放心,我定会在你离开离开皇城的那几日,想法子让白景懿改立我为太子。”白寅流将封书放入暗格,末了道:“娘亲是外藩人这件事,爹爹瞒了一辈子,他因救白景懿而亡,至了死,唯一的孩子还活在欺骗之中。这个仇,我会一一让白国还。” 清河永远猜不到白寅昊骨子里还流着外藩人的血,等到清河将全部精力用在对付满主的事上,皇城中发生的变故他就顾不过来。在清河被满主吸引到万绝谷决斗的那几日,白寅昊便会利用这个空档让白景懿废除太子,改立他为太子。满主唇角勾起弧度:“昊王,为保万无一失,老奴现在就将内力传给你。” 白寅昊略震惊看着满主,看来满主真是想将毕生的愿望交由他来实现,他更是不能负了满主一番苦心,转身确认门窗关紧,随后坐到床榻上。 屋内袅袅白雾缭绕良久,满主收回手,神情显得十分憔悴,毕竟他年事已高,全凭一身内功让他行动自如。白寅昊缓缓回身,顿感体内充满澎湃力量,却连道谢的时间的都没有,屋外匆匆赶来小太监,轻叩三下门栏。 满主听后,赶忙起身离去:“老奴该赶回去了,否则赶不上白景懿喝颐神汤的时辰,老奴告退。” *** 夜深。 已是入夏的天使人心悸,白景懿翻阅内务府整理出来的花名册,怎么都深究不出湍涌的身世,仅仅记载他是外藩国流浪过来的难民,家中亲近已经全部死去。 “如此说来,湍公公是外藩人,他看着自己国家的人被白国屠尽,竟还能容忍进入白国当太监……不仅如此,他还亲眼目睹白钦三十年时的皇城杀戮,他没有失忆,而是被白钦帝要求吞下此事的真相。”这个湍公公,心思该是如何深笃,或许就连湍涌这个名字都是假名。白景懿思索着,落下的手无意碰到一旁放着的长剑,是当年白钦帝随身佩戴之物,如今置于架上无人使用。 他将手抚摸上龙纹剑鞘,喃喃自语:“父皇,朕九岁那年究竟发生了什么,史书上写着外藩国攻入皇城,一个早已被屠杀干净的败国如何攻入皇城?攻入皇城的不是外藩国,另有其人,是不是?那一年定是发生比史书上写的更为恐怖的事,以至于不得不改写历史。朕当了这么多年昏庸皇帝,连日日夜夜陪在身侧的湍公公身世都不知道,连远在民间的清河茶楼都想报复朕。” 忽而门外人至,轻叩门扉:“皇上,奴才给皇上端颐神汤来了。” 白景懿心中一惊,匆匆合上书:“进来罢。” 一声令下,湍公公平端着汤药徐徐而来,将托底放置下后瞥眼白景懿翻阅的书籍。 湍公公将汤药端出,白景懿望着深褐色的汤,倒映出自己微微发白的双鬓,蓦然双眼一凌,从旁抽出长剑,横上湍公公的脖子。 哐当。 湍公公跟着汤碗一起落地,他连连磕头:“奴才知错,奴才知错,奴才知错,皇上饶命。” “你可知你何错之有?”白景懿沉声。 “奴才……不知,可是误了送汤的时辰?”湍公公表现得很害怕,实则内心镇定,他能料到白景懿已经察觉出异样,然而白景懿是什么性子,绝对不会就这么杀了他,遑论没有足够证据,如此做只是为了试探人。 横在脖子上的剑愈发靠近几分,白景懿质问道:“你犯了欺君之罪,你是外藩人,外藩国素来与中原为敌,说,你混入皇城是什么目的!” 湍公公身子一动不动,唇角绽开嘲讽的笑容:“奴才跟了皇上这么多年,皇上还怀疑奴才的忠心,是奴才做得不够好。”他深呼一口气,缓缓解释道:“奴才八岁逃难到中原,食不果腹,时不时被中原人追着打,那时候的奴才确实恨透了中原。后来的次年,奴才进宫当了太监,一晃六十一年,早已全心全意替皇上着想。奴才今年已有七十,一把老骨头了,贱命一条皇上若是不开心拿去便是。” 他看着他,四目相视,竟全是多年来的妥帖服侍。 白景懿终还是将长剑重新入鞘:“朕就是试试你,你从白钦帝开始就全心全意为皇城服务,朕不会不知,没什么事你便退下罢,朕今日乏了,明日还要诏见清河,好好询问一番他究竟是何目的。” “谢皇上。”湍公公一声,起身退出屋外。白景懿终究忍不住与清河对峙,那便是离湍公公将清河引去万绝谷的日子不远了。 *** 清河府。 白日里时,清河接到挽君从宫中送来的密报:“惠单将与清河的二十年的血契烧了,她和白景懿之间的关系看起来并非寻常,白景懿在她的香中加入麝香,分明是不想让她有子嗣,始终对她不冷不热。” 清河拿到密报,随意看了眼,并没有多大的收获。关于惠单的事情,清河再清楚不过,白景懿答应抚养昊将军的儿子,为了给那个孩子一个名分,便封了惠单为贤妃,对外宣称是自己的孩子。一个给自己戴绿帽子的妃子,白景懿又怎会容忍她再孕有自己的亲骨肉。然而清河没有料到的是,昊将军的妻子竟然是外藩人,白寅昊流着外藩人的血,而挽君此信,更是证明了此猜测。 送信人离去后,清河心中烦闷良久,他那么多的计划,竟然是帮了满主达到扶持白寅昊当上皇帝,唯独可怜皇后荷音以及她的孩子白寅之,成了无辜牺牲的障眼法。好在令人安慰的是,重新上任的几位高官性子温和,不过是被表象蒙蔽,支持白寅昊当上太子罢了。 雅阁内,清河竟主动约了久年下棋,他‘啪嗒’落子,竟是平局。 “棋如人生,第一步有许多种走法,却决定着一生的选择,所以在谨慎又优渥的选择中,路越走越窄,瞬间变幻风云;人生也如棋,兜兜转转一辈子,却难逃脱横亘命运的经纬两重天。” 清河缓缓道。 头回下到平局的久年吃惊瞪大眼,挠挠头道:“不行,清先生定是相让。” 清河淡淡一笑:“我有没有让着你,你自己看不出来?” 一语让久年陷入回忆,想着方才的落子顺序。清河便在他思索间,将棋子悉数收回:“不用想了,我确实让着你。”他敛眸,绿色的眸子在睫毛下荧荧火火,音嗓低沉:“斗了这么久竟然不相上下,看来是我漏了许多重要的细节。” 还是怪他被浮于表面的现象迷惑,无怪一个又一个的计划都开展得那般顺利,满主根本就是作壁上观来了个计中计,这一盘看似散沙的皇城,正被一个更为隐蔽的势力吸引去—— 白寅昊。 “此话何意?”久年觉得清河话中有话,歪着脑袋看他,蓦地目光落到清河的脖颈间:“清先生,你脖间怎么沾上绿色的墨水?” 清河下意识从袖中伸出苍白的手抚摸脖颈,忽而便握紧了拳,果然是他大意了,既然他可以安排人入宫,满主为何不可以在宫中扩散他的势力?兴许满主早已想让白寅昊登上帝位,从开始就没想过帮荷音。如此一来,事情就变得更为困难,清河要必须尽快查清几个可疑之人的身份。在最后一战之前,要排除所有可能变动的因素。那些摸不清立场的人,一部分交于挽君查清,剩下惠单和玄凌,必须得由清河亲自走一趟。 “清先生,你在想什么?”久年见清河深思不定,在指尖蘸了点茶水,便要够去他的脖颈。 却被清河一把抓住:“久年,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。” “何事?”久年被清河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。 那一下又一下跳动的烛火下,清河的眸子发出从未有过的阴厉,透着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气势,定定道:“我要你去烧了皇城的书库。” “什么?!” 第50章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: 次日清晨,清河果然接到白景懿的传召入宫,前来带走清河的有数十人,个个身材魁梧,清河在他们重重包围中坐上马车离开。 水埃在茶楼二层眺望良久,直到人车辚辚声音远都未肯进屋,眼前尘土被风卷起,如一层薄纱,迷离了夕阳的光辉。 雪葵和介生玩耍一圈归来,见水埃依旧在外,便上前劝说:“水埃姐,天色不佳,应该快下雨,我们回屋吧。” “清河此刻应该正在同白景帝谈话。”水埃执着。 “那你在这儿也看不出个所以然。”介生有些同情水埃。 水埃咬破指尖,嫣红的血顺着白皙的指流下。在雪葵和介生惊异的目光中,流血的指尖散出淡淡花香,似乍然盛开的一朵曼珠沙华,她仔细端量着鲜红:“我体内都是蛊毒,深知我们是有多害怕促发蛊毒的粉末,清河怎么可能斗得过满主。” 雪葵显然是被激动:“可是主人说他会赢!” “你信吗?”水埃一挥手,昏沉的天空飘起淅淅沥沥的雨,她严肃道:“这场雨还是早些下下来的好。清河口中的胜利和你理解的不一样,他将满主在宫中的势力清楚,之后是想和满主同归于尽。他欠我那么多,还想一死了之逃避责任。” “不可以,主人不可以死!”雪葵已经激动地拽上水埃的衣角:“水埃姐,你一定有办法救主人的对不对?” “是啊,清先生不能死,我和葵儿成婚,还想让他当我们的证婚人。”清河茶楼是介生的第二个家,他不容许家中的任何一个人离开。 “我等到清河不在的这一刻,就是有话想和你们说。”水埃悄然握紧流血的手指,鲜血顺着手腕细柱流下,她的脸颊似乎被雨水打到,晶莹透明的水倏然滴落于地:“清河想用和自己长得很像的庶礼瞒过满主,然后趁着满主怀疑的间隙刺杀他。此计,久年早已告诉我。我会在清河去万绝谷的时候混入皇城刺杀白寅昊,请你们一定要务必注意清河的举动,不要让他有机会和满主同归于尽。若是他执意为此,你们便告诉他,我还在皇城。” 介生狐疑:“白寅昊?那不是二皇子么?干他什么事?” “此话说来话长,可是一旦清河处于弱势,你们便将我在白寅昊身旁的事喊出来,如此便能保清河一命。”水埃所想,是满主一旦知道自己的目的被看穿,定会急着赶回去救白寅昊,此一步,正是助清河胜利的王牌。 雪葵也弄不懂水埃的想法,可是看着水埃严肃的模样,深知她不是在开玩笑,若是不按照她说的做,清河很有可能性命不保,她担忧道:“那水埃姐会不会有危险?” “在这滚滚红尘中,我的命运就如细碎流沙,不值一提。”水埃和清河这段孽缘,总归是要有人先退出的。 蛊人并非不老不死,只是拥有不老容颜和充沛的体力罢了。关于蛊人,水埃是最清楚不过。可关于清河,她是愈发看不懂。明面上是在复仇,可那些细心经营又是何苦?他明明只需要杀了满主报一己私恨,却偏偏要救回整个残破不堪的朝政,在一切安稳之后,还给水埃一个小小的家。 难道把中原的命运、他人的命运,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重要么?清河从前不是这样的人,至少还会为自己考虑,如今却连身为常人的私心都没了。 为别人活着,连自己心底欲望都丢弃的人是该有多悲哀。 雪葵听了水埃的话,更加担心:“水埃姐,那你也不许出事。” 水埃抚上雪葵的后背,将她往屋内带:“放心,满主不在皇城,白寅昊就一普通人,不会是我的对手。进屋吧,雨有些大了。” 即便不是对手,能够帮助清河一会,她的死又算的了什么。 *** 皇城。 窗外圆月高悬,月色穿过淅淅沥沥的雨打在窗棂,在空荡荡的大殿投下或明或暗的几道影子。两侧藏在暗处的禁军随时戒备,殿堂正中徐徐走来一个白衣男子。 威压的气息自他的身周散发,他缓步驻足,姿态足以静世,清冷的音嗓在空旷的殿中响起:“草民拜见皇上。” 然而,只是微微作揖。 “大胆!见到皇上不行跪拜礼!”湍公公道。 “草民只跪明君。”清河抬头看着湍公公,那张脸他就算化成灰他都认得,满主。清河依旧停留在二十九的容貌,而满主已有七十岁,如今的四目相视,两人各自都是心知肚明,恨不得马上跑到万绝谷处决一死战。 得到如此回答,白景懿更加确认清河可疑,将手中的信递到满主手中,满主将其送到清河面前,唇角勾起一个得意的弧度,低声了句:“好久不见。” 清河没有应答,接过信封,其上赫然写着:于太子生辰宴戌时交予荷音。正是他亲手所写的预言信。 黄椅上的白景懿,狠狠开口:“这封信,是不是你写?” “确实是草民所写。”清河毫不否认。 暗处的禁军皆拔剑,萧冷的白光在月色下格外瘆人,白景懿微一抬手,示意禁军再等候片刻,他耐心道:“为什么要害皇后?还有近些年发生的事,是否都是你所为,你这么做是何目的,你究竟是不是白景慕的旧故?” “回皇上,都是草民所为。”轻笑声从清河口中溢出:“不过,草民怎么可能是那残暴之人的旧故。”他拐眼,隐约看到满主袖中藏着什么,想必是针对他的粉末,若是被撒上会让体内的蛊毒爆发。 白景懿强忍着怒气:“说,你是何目的?” 雾雨岚岚,草色渐深,暗色之下满宫红花摇曳不休,风流蕴藉的清河微仰起头,将书信片片撕碎道:“蔡权身为户部尚书买官卖官,勾结同党,私自暗害于自己不利之人;梁脊身为兵部大将,多次在与北域交战中放走敌国将领,以驻扎北域之由不归中原、不谋其政;林甫身为礼部尚书收受贿赂,以德服人之人到处宣扬鬼神说,一则引起民怨,二则在皇城里外聚起不小势力……” 清河一步步走进白景懿,从两侧冲出来的两个禁军一左一右护着白景懿,他正以声色:“你想谋反。” “要谋反的是他们,不是我。这些人,早已不在皇上控制之下。”清河松开手,被撕成碎片的信纸纷纷而落:“皇上对侑凝的爱和愧疚全部转到魏言身上,却激起荷音的愤怒,她暗中害死的人不比任何一个大人少,甚至勾结太医院,如此心肠歹毒之人不配为国母。清河,是在帮皇上啊~” 落语一字漠然至极,薄唇泛出一缕阴冷笑意。 “不许再靠近皇上一步!”满主横在白景懿身前。 清河含着一副心知肚明的冷笑:“清河此次前来就是想让你们把我关起来,如若我不被关起来,又怎么有机会逃走,怎么有机会让湍公公派人来追杀我?” 满主不言,清河说的,正是满主心中想的。 “呵……反了、反了!”白景懿低声哂笑,忽而扬起手来:“给朕拿下恶贼!” 暗处的禁军纷纷上前,怕是清河逃跑般两人反扣,其余人围在周围,满主无奈后退出混乱,悄悄将掌中的瓶子收回衣袖。他一瞥眼清河,竟看到清河已被迫下跪,唇角阴冷的笑变得得意。 清河是故意为此,他成功了,如此一来,满主就有借口去万绝谷。 清河宽大的白衣迤逦在地,然而固执地抬起了头:“清河帮皇上除去的人,皇上其实早想除去!皇上,你关不住我,好好想一下我说的话,别让我失望。” “押下地牢!”白景懿瞳眸中满是愤怒。 禁军得令带着清河离开,白景懿看着清河白色的身影愈来愈远。而清河始终回着头盯着白景懿,那固执的神色想要吞噬他一般。清河的声音并不高,白景懿却听得格外清晰:“眼前的杂草除去,潜伏已久的人已经迫不及待,他们会自己送上门来找你。” 喧闹淡去,白景懿深吸口气,看着身旁的满主,灯火打在他的脸上,半明半昧。 “湍公公,你如何看此事?”白景懿淡淡。 满主回道:“刁民一个,如今已被皇上抓获,择日问斩便可。” “就知道你会如此回答。”白景懿不再追问满主,心中困顿很久的问题渐渐明朗起来,他突然就意识到谁对谁错,下一步究竟该怎么走,便道:“朕累了,今日你派人将颐身汤送到御书房,不要再来打扰朕。” “是。”满主狐疑了一下白景懿去御书房的动机,然而想着清河就在地牢,要随时注意清河何时逃走,便不再去想白景懿的事。 只有清河顺利逃出皇城,满主才能派人去追杀清河,满主要顶着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离开皇城去万绝谷。如今清河也主动送上门,清河一定也是想彻底结束此事。 距离最后一步棋不远,万不能在这节骨眼上生什么岔子。 第51章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: “我要你去烧了皇城的书库。” “什么?!” “我将要去皇城一趟,届时我会想法子激怒白景懿让他将我关入地牢,借着关入地牢的机会,我就可以确认玄凌和惠单是否同白寅昊一伙,他们两的阵营非常重要,必须在最后一战前排除所有可能有变故的因素。” “如何确认?” “看他们是否回来地牢看望我,来了便可以当面确认。” “你在赌,万一他们不来怎么办?如何确认?” “清河不怕赌局,遑论这不是赌局,他们一定会来,这是确认他们二人阵营的最快办法。我需要你帮我烧了书库,如此一来,我便能借机逃出地牢。” 清河脑中回想着临行前夜和久年的谈话,漠然回神已身处地牢,比想象中更加潮湿阴冷,可仅这点程度和万绝谷底相比,真是相差甚远。 他站起身抚摸牢壁,异常坚固,连一丝光亮都没有。眼前灰茫茫一片,双手双脚传来沉重的拖坠质感,薄唇泛出一缕心知肚明的笑,那四根粗长的铁链制住了他的四肢,是大理寺惯用的法子。 暗处的脚步声徐徐而来,带着瓶罐叮当碰撞声,清河抿了抿嘴,袖中的手渐渐握拳,这个赌局是输是赢,就要看来找他的人会是谁。 “清河。” 那一声极轻,语调和声线让清河松开了拳头,想来,此一局,他赢了。 伴着铜门打开之声,进来的男人身着鹤氅,生硬冰冷的面上浮起嘲讽的笑容:“清河,你也有今日。”他旋转手腕,一瓶乌黑的水出现在转动的指尖:“太子生辰宴上失手,这一次,可没那么轻易让你逃脱。” 清河垂眸打量透明瓶子中的东西:“怎么,今次的药比之前进步了?玄凌可是知道,你找来的制蛊人都是江湖术士,我身上的是水蛊,一般的促发蛊□□根本于我无效。” “你撒谎!”瓶子中的药粉,他同制蛊人一同研制一个月,怎么可能是一般药粉。玄凌站在清河触及不到的地方,将药粉尽数泼在短刀上,靠近道:“那我且让你尝尝这一般药粉的滋味。” 清河哂笑出生,蓦然抬头,那张脸就像被囚禁了千百年不得而出的戾器,终于有朝一日得饮生血,迫不及待地想要贪食殆尽。而那双眼眸,此时此刻也被诡异的浓翠之色侵染。 玄凌一愣。 原本禁锢在清河上的铁链渐渐被绿色的微光包裹,而那绿光就像是一道道冷焰缭绕焚烧着铁链,滴答落水声中,铁链就像蜡烛一样极速地融化起来,变为一滩滚烫的铁水流淌在地…… 清河转动了下手腕:“我想让体内水蛊散发出来,还需要等你的药粉促进?” “……你是故意被困。”玄凌扔下短刀,没有反抗的意思:“好,我认输,要杀要剐随你。” 除去满主,怕是没人能伤自己了吧。清河抹去手腕上残留的铁水,竟直接握上浸染蛊毒的刀刃,冷冷道:“看清楚了,你的药粉伤不了我。我也不会杀了你,只需你回答我一个问题。” “什么问题?”玄凌警惕。 清河思索着:“我觉得你与满主的阴谋没什么关系,你和他不是一路人。可是你明知满主才是在暗中算计皇城之人,为何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却要针对想铲除满主的我?” “哼,原来是这个问题。满主在做什么与我无关,他愚钝痴狂,根本不配为我对手,我的对手只有你。清河,若是还有机会,我一定要再次与你单独斗智。此次是我大意,要杀要剐随你。”玄凌闭上了眼,等待半晌,没有动静,便又睁开眼,却见清河在抹去短刀上蛊毒,丝毫没有在意他。 清河道:“你走罢,片刻后我就要用这把短刀冲出地牢,你若还想与我日后再战,就留着自己的命。” 玄凌憋了口气离开,清河望着打开的铁门心中喃喃,剩下的就是惠单了,要赶紧来。 地牢安静片刻,随后便传来:“叩见贤妃娘娘。” 惠单如清河预料中的那般到来,上下打量清河后,感慨道:“多年未见,清先生的模样竟然没有丝毫变化。不知清先生此番被关入地牢,又是在计划什么?” 清河心底笑了笑,惠单果然是过来人,一眼便知他是故意被关,是在计划事情,于是道:“清河来此,是想告诉你,你的养子白寅昊是外藩王室遗孤,他即将逼迫白景懿改立太子,为了不让外藩得逞,我们必须阻止此事。”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惠单不明所以,震惊道:“清先生在胡说什么?昊儿是外藩王室遗孤?我不信,他天性善良,是昊将军之子,不可能做出那些事。” “昊将军的妻子是谁,天下没有谁比你更清楚。”清河忽而厉色:“是我疏忽大意,竟然始终没有发现昊将军妻子的身份。如今的局面,已经由不得你信不信,白寅昊即将犯下弥天大错,如若你还真对他有那么点养育之情,就要及时制止他。” “制止……”惠单喃喃自语。 “现在去找到白景懿拖住他,在书库起火之前,别让他走出屋子。”清河让惠单引开白景懿,如此久年就能趁机烧了书库,让他逃出去,进行下一步计划。 “我该怎么做?”惠单将身子凑近清河,清河在她耳旁轻声几句,惠单面上露出惊恐的神色,片刻后又恢复平静,点了点头。 惠单离开地牢之前都对清河的话半信半疑,然而在一路回胭脂宫的路上,渐渐将事情想通,清河说的的确没有错,白寅昊在得知自己并非亲生时的反应太平淡了,就好像是早已知晓一般。 回到胭脂宫,惠单抚摸着跳动的眼睫,想着如何才能去拖住白景懿,心神不宁道:“皇上,皇上在哪里……” 一旁的贴身丫鬟忙道:“回娘娘,寻常奴婢是不知道的。今日皇上下旨了,皇上要在御书房呆一晚上,哪儿都不去,谁都不见。” “为何偏偏是今日?”惠单语调尽量保持平淡,换作往常,惠单若是主动去找白景懿,白景懿都会觉得她奇怪,遑论今日白景懿下旨谁都不见。 或许是上天在帮她?白景懿自己不走出屋子,她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完成清河交代的任务。可细细一想,惠单还是放心不下,心中一凛,道:“走,我要去见皇上。” “是。”丫鬟匆匆灭去香炉中的火,快步跟上惠单。 一路前往书房,两侧的禁军显然比先前要多,惠单被拦在屋外,满主无奈着低声道:“贤妃娘娘,你不该来,皇上今日谁都不见。” 然而惠单没有在意满主,越过他直接跨步入内。满主惊慌着跟进来,跪在白景懿面前请罪,白景懿垂眸看了眼惠单,竟然没有动怒。 “臣妾见过皇上。”惠单恭敬下跪。 “免礼。”白景懿若有所思,后对满主道:“你先出去,我刚好有话对贤妃说。” “是。”满主倒退出门外。 门窗紧掩后,惠单也没有隐瞒的意思,开口道:“皇上关押清先生,可是问出些什么?” 书桌之上,依旧放着那把龙纹长剑。 白景懿勾手示意惠单走到他身旁,轻声道:“你向来连后宫之事都不多过问,如今怎来过问朝廷事?” 渐升的语调让惠单有点害怕,拽紧了衣袖,怯懦道:“臣妾以为想害昊儿的不是皇后娘娘……” “你怀疑是清河?”白景懿舒了口气:“爱妃护子心切,竟主动跑来找朕,朕颇感震惊。”潜伏已久的人已经迫不及待,他们会自己送上门来找你。白景懿脑中浮现清河之语,清河虽貌似贼子,说的话倒也不假,那几个心腹大患如今都被忠良替代,理该感到欣慰才是。 可近日来愈发不妥之感又是从何而来,或许真正想摧毁皇城的人不是来自围墙外,而是在围墙内,就在他的身边。 惠单始终在白景懿耳旁说着什么,白景懿没能听进去,只言打断:“爱妃对白寅昊再好,也莫要忘了他是外姓。” “是。”惠单旋即回答,似乎思索了下,复道:“关于清先生,还望皇上手下留情,给他一个痛快的了解。” 痛快的了解。 白景懿片刻前的安心顿时烟消云散,能把如此心狠之言说得如此风轻云淡,惠单在他看不到的时候,是该有多阴毒。一个看似柔弱的女子能在后宫安然多年,终是他把她想的太简单了…… 他的手,缓缓去够一旁的长剑,而于此时,屋外传来惊呼—— “不好了!清河逃跑了!” “不好了!书库起火了!” *** 从惠单的胭脂宫到白景懿的御书房,途中必经书库。 橘色的火光照亮半个皇城,然而起火的就只有书库,显然是有人纵火。书库中守夜的几个小太监用白布包了脸面逃出来,他们咳嗽着扔下白布,一旁的禁军将其捡起交到大理寺人手中。 黑面男人一闻,皱起眉头:“是贤妃娘娘屋内特有的檀木香,贤妃娘娘还在皇上御书房,快去禀告皇上。” 来来回回奔跑灭火的人,根本没发现混入了个身形略微高挑的,他看似在灭火,却愈跑愈远,直到远离人群,倏然摘下帽子,飘散的长发迎风而展,分明是个男子,此刻竟柔美万分。 哐当。 不知哪里跑出来的宫女惊落手中东西,久年啧一声,几步上前就吻上宫女的嘴,坏笑道:“我不能再贪恋红尘了,忘了我。” 宫女愣怔间久年已经跑远。 久年顺利完成任务,偷来胭脂宫内的香去纵火,一方逃走的心中还在碎碎骂着清河,让他来烧书库,要知道他平生最宝贝就是书。 在宫外等候良久的魏言终于等来逃出的清河和久年,安排二人上马车就匆匆离去。 马车一路颠簸,久年看着神色紧绷的清河,玩笑道:“我们都顺利逃出来,你这万年死人脸怎么就不笑一下。” 清河唇角勾了勾,依旧处在沉思中。 “你这哪里是笑,笑呢,不是冷笑,学着我。”久年绽出个灿烂的笑容,晃荡的帘子无意被风刮起,高耸的夜幕之上那轮圆月此刻竟呈现血红之色,令人心惊,他缓缓收下了笑容。 清河脖子间的绿纹似乎更深,他淡淡道:“焚烧书库的罪我们让惠单背,她活不过今晚。” 就剩满主和白寅昊,白景懿也不再同他们为伍,清河完全可以一举获胜。表面局势如此,可清河心底的不安陡然升到极致:“制蛊之书已经烧尽,我为何还是觉得不安。” ——第四卷完—— 最终卷:清河 第52章 引子 引子: 矮屋的门敞开着,似乎就是要让阳光进去。顺着光线,清河的目光落在了依在窗边的女子,素雅盈盈,淡蓝色衣衫,眼眸似寒潭净水,照进光就折出光,飞过影就印下影。 像是冥冥中牵引,他走到她的身旁抚摸上她的发丝,可就在将将触及的瞬间,纷飞的暴雪铺天盖地席卷,晶莹的雪花遮住了她的泪眼,茫茫白雪中,她化作细碎的白,消逝地无影无踪。 第53章 第一章 第一章: 无尽的夜幕下,载有清河的轿子不紧不慢往黑暗深处走,他如自己预料中的一般,在确认玄凌和惠单立场后逃出地牢。 轿子在经过一处拐角时,有一个人上了轿子,也就过去半柱香的时间,那个人又下了轿子,轿子继续前进。 将一切看在眼里的久年在那人离去后,试探着清河:“就这么放他走了?清先生是如何确信他会前来?” 清河将轿帘子移开几分,有月色从缝隙透进来,洒在他苍白的手背上,他抚摸着那一臾光亮,缓缓道:“我无法确信,只是做了十足的准备,确保万无一失。” “此言何意?”久年愈发糊涂起来,清河分明是去确认玄凌和惠单的立场,怎么就让他烧了书库,还借此陷害惠单。 清河解释道:“正如你所说,这是一个赌局。倘若玄凌和惠单都来地牢与我当面对峙,我可以探出他们的立场。可倘若他们不来,我总不能白来一趟皇城。无论惠单是否前来,我都要让焚烧书库的罪名转嫁到她头上,如此才能激怒某些人,打乱满主的计划。” 言及此,久年心中一惊,他指着清河,战战兢兢猜测:“某些人……莫非,先生您……” “没错。”清河淡淡:“现在告诉你也无妨,前阵子我便已知道满主在意的是白寅昊,我陷害惠单定能激怒白寅昊,乱了满主阵脚。” 本以为会慌张的久年,长叹口气:“也是,有什么能够瞒住清先生。既然如此,我就实话实说了,水埃想在你去万绝谷的时候偷偷混入皇城,她想凭着一己之力去刺杀白寅昊。” “我知道。”清河根本不用去问,依照水埃的性子,他都能猜出来她会做什么。当年水埃想凭一己之力拯救蛊人,如今想凭一己之力击溃阴谋,当真是痴心妄想。 久年追问道:“清先生想如何做?” 清河微微思索:“自然是制止她,她把事情都想得太简单。方才我确认过了,玄凌没有站在任何一边,他构不成威胁。而惠单不同,她即便是知道白寅昊的目的,护子之心还是那般强烈。好在最有利的棋子都与我们站到同一边,我们不可能会输。” “希望如此。”久年看着清河,虽然从清河口中说出的话坚定无比,久年依旧能读出清河面上的隐隐不安,而后自己也跟着莫名其妙紧张起来。 看似风平浪静的夜,一场大战已在皇城的地牢拉开帷幕。 皇城地牢。 由于惠单在御书房,白寅昊被疑故意纵火烧了书库,在被大理寺关入地牢审问的前一刻,惠单跑了过来,替白寅昊领了焚烧书库的罪。 尖利的匕首在惠单身上划出道道伤痕,鲜血瞬间沁透了衣物,肆无忌惮地流淌开来。拷问衙役无视她的挣扎和惨叫,将污水泼了她一身,点上火把照着她的伤口。 洞中阴风四起,火苗拼命摇曳,如同鬼火般跳跃,渗透着渗入骨髓的寒意。突然间,从高处出现一道金色的身影,飘飘荡荡地来到她的身边,带着冰冷的质问:“惠单,方才你招供的,句句属实?” 惠单惊讶地望着那抹黑影,一时竟不知该喜还是悲:“没错,一切都是臣妾所为,是臣妾放了清河,又设计烧毁书库。” “告诉朕,为何要这么做?”白寅昊垂眸下方的惠单,变得陌生而又可怕。 惠单咬着牙:“因为臣妾受够了这样的日子,终日提醒吊胆、永无天日!”她瞥眼一旁带血的尖刃,嘴角勾起一抹冷笑:“是清河……兴许皇上不抓他入地牢,我们还能像往常一样过下去。前几个时辰,我来地牢探望清河,你知道他是如何威胁我的?” 两个衙役互相望了眼,似乎对方才发生的事一无所知。 惠单继续道:“他威胁臣妾,臣妾与他二十年的血契已经解除,他要将臣妾曾经做的错事一并抖出来,还威胁臣妾,要杀了昊儿。” “所以你将他放走?还烧毁书库?什么二十年血契,简直一派胡言!”白景懿怒道:“白寅昊不值得让你豁出性命,他并非是你亲生孩儿……” “皇上确实不知,我早在二十年前就认识清河,他是精怪,不老不死,只要答应与他签订二十年血契,替他做事,他便会帮我实现愿望。昊将军本与我情投意合,后来却娶了别的女子还生下孩儿。是昊将军负我在先,我找到清河,同他定下二十年血契,他答应替我杀了那对狗男女。”惠单的模样变得陌生又可怕,她放肆大笑:“十四年前,皇上让昊将军冲入皇城谋反,此计也是我想出,却不想他们留下个野杂种,什么都不知道的你还将这个杂种交由我抚养。白寅昊啊,我养了他十四年,竟也生出那么丝感情来。” “血契……”白景懿回忆了下,他听民间关于清河的传闻,的确有血契这么一说,对惠单道:“就算你这么说,也不该做出私自放走清河,烧毁书库之事。你真是疯了,朕一直以为你是个善解人意,从不与人争抢的善心女子。” 没想到啊,白景懿信任了那么久的人,却一直在暗中陷害自己。 伴着长剑出鞘声,泛着萧冷的光芒的龙纹剑横到惠单脖间,她没有丝毫怯意:“不争?怎么可能不争,是没有办法争……报应,终是会来的。” 似乎有滴泪混着鲜血落到剑神,滑下道长长的的细痕。白景懿收回了剑:“朕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,就算是死,你也要包庇白寅昊?火不是你放,嫁祸手法太拙略,你为何不辩驳?” 突如其来的反转让惠单慌了:“火不是昊儿放的,火就是臣妾放的!火就是臣妾放的!” “白寅昊欲反朕,你难道不知道?”白景懿忽而压低嗓音:“火是清河所放,他想制造一个你被他陷害的假象,以此来激怒白寅昊。朕本以为你无论如何都不会接受这个罪名,却没想到,你竟愿意包庇白寅昊,即便是死,也要保护那个不是亲生的孩儿。” “昊儿要反?不可能,这不可能……”惠单摇着头:“清先生明明答应我的,只要我听他的安排,在书库起火前将你拖住,他就能保昊儿平安。” “清河是想让我将白寅昊关入地牢,将他一辈子关在地牢,也是最好的结局。”白景懿锁眉思索,而如今看来是不可能了,这便是清河与他说的第二种的情况,万一惠单替白寅昊领了罪,便能证明惠单誓死都要护着白寅昊,必须采取第二种方案应对。 方才在清河的轿中,清河交代得再清楚不过。惠单虽心肠狠毒,但她自始至终恨的只有昊将军,帮助白寅昊谋反不像她会做的事,只不过惠单与白寅昊有十四年的养育之恩,护子心切之下或能做出任何不理智之事。 “将昊儿一辈子关在地牢,臣妾身为她的母妃,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事发生……”惠单绝望着:“原来皇上也和清河谈过,那臣妾也不必隐瞒……臣妾确实知道昊儿要反,但是臣妾无法阻止他,也不想看到他走上不归路。就算是臣妾求求皇上,不要杀了昊儿,留他一条活路……” 惠单的求饶让白景懿不适,他再次举起手中的剑,对准了她的心脏:“朕尽量保他一命,但也要看他造化,看他是否愿意及时收手。依照清河所说,若想让事情不至于无法收拾,今日你必须假死一次。” “好……只要能保昊儿一命,臣妾做什么都可以,毕竟是臣妾欠他……”惠单缓缓闭上双眼,往昔和昊将军一种种、一幕幕地浮现,口齿不清着喃喃自语。 忽而一道凄厉的痛呼响起在地牢,惊飞休憩的一群夜鸟,便有那么一只落到白寅昊肩上,他紧紧握着的拳捶到石柱上,咬牙窃窃:“杀我爹娘……杀我母妃……” “外头送信的夜鸦飞走了吗?”白景懿问到身旁的衙役,真是令他没想到,白寅昊竟然在地牢外放了可以传递简单信号的夜鸦。 “回皇上,都飞走了。”衙役抬头:“逃犯清河,皇上是否要下旨追杀?” “派人追去永安县的清河茶楼便可。”白景懿喃喃,他的目光落在前方。 捆在铁架上的惠单早已伤痕累累,衙役们松开她四肢的铁链,她重重倒地,没了生气。白景懿手中长剑滴血,身后的小太监搀扶身子略微摇晃的白景懿:“皇上息怒……” 白景懿最后瞥眼,命令道:“把她的尸身交给大理寺,没有我的命令,谁都不可以接近。” “是。”清脆的嗓音,白景懿故意让新入大理寺的衙役将惠单的尸身藏起来。 窗外圆月高悬,月色悄然穿过窗棂。 白寅昊捂着流血的拳回到屋内,面对依旧盈盈而笑的满主显出不满:“白景懿杀了我的母妃,你为何不想法子将她救出。” “救?如何救?劫狱?”满主毕竟上了年纪,稍微跪一会便站不起身,白寅昊堵着气将他搀扶起。 满主恭敬作揖,不紧不慢道:“如今正在节骨眼上,昊王万不可因小失大。白景懿误以为贤妃娘娘同清河有瓜葛,此次她一死,嫌疑反倒可以洗清。老奴以为,烧毁书库和清河逃狱同时,除去清河还能有谁?清河必是意识到我们的真正目的,在提醒白景懿提防我们。” “……你说清河发现你是想将我扶上帝位?”白寅昊有些担心。 “昊王不必担心,清河发现得太晚。”满主从衣袖中拿出信纸,缓缓展开:“本来此计只靠用智不可成,兵部除去梁脊一个将军还有你爹爹的亲信,聂将军手下一万精兵全由我们支配。” 纸上赫然画着全皇城以及方圆百里的地势。 满主从旁递出一支朱砂笔,白寅昊接过思索:“前些日子,我一直在想如何才能让白景懿改立我为太子,可是如今白景懿似乎开始怀疑你我,想要巧取是不可能。” 满主道:“昊王的意思是?” 白寅昊思索着:“皇城内仅禁军就有一万,以卵击石必败,除非能将白景懿引出皇城,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将他除去,小太子身份地位本就不稳,再找个机会将小太子杀了,我便能够名正言顺继承皇位。” “昊王所言甚是。”满主唇角勾起弧度,将满是皱纹的枯指落到纸上一处。 白寅昊道:“万绝谷?” “正是。白景懿怀疑我们,他必会再去找清河询问,当白景懿派人追到清河茶楼,清河一行人早已逃走。清河定是想将我和白景懿的兵都引到万绝谷,他想在我们两方混乱中作梗,如此一来他便可坐收渔翁之利。” “清河手下根本没有兵,也就只能设计让我们互相厮杀。我不会让清河得逞,现在就带兵赶往万绝谷,先除去清河,再除去白景懿!”白寅昊挥袖欲走。 满主一把拽住他:“先前都是我猜测,若清河原本计划如此,他随后又改变计划?”白寅昊顿住步子,满主继续道:“会将计就计的不止只有清河一人,以不变应万变,布下天罗地网,再狡猾的鱼都无处可逃。” 扑腾的夜鸟又落下一只,满主将其握入手中:“我们不要慌乱阵脚,依旧由我去追杀清河,你留在皇城注意变动,若有异常,快马十匹都已安排在前去万绝谷的路上,只需半日就能抵达。” 第54章 第二章 第二章: 次日天未亮,一群皇城兵团团包围清河茶楼,半晌没有动静后破门而入,可里面除去厚厚的积雪并无一人。十一月的天不算冷,违背常理的大雪覆盖整个清河府,皇城兵在搜索整个府邸之后,仅在前方茶楼的桌上放着一封书信。 打开一看,其上赫然写着:“清河不想在永安县大闹一场,还请众人前往万绝谷一战。” 皇城兵在看后第一时间就派人快马加鞭给白景懿传话:“清河已带着府内的人全部逃往万绝谷,臣等虽不知万绝谷具体该怎么走,已决意立刻出发前往缉拿逃犯清河。” 正如清河预料中的一模一样。 也正如满主预料中的一模一样。满主的人混在皇城兵之中,在看到信后私下禀告满主,满主便将消息送到聂将军手中,熟知路线的聂将军先一步领了分支赶往万绝谷。 清河一行人已于昨夜出发,皇城兵到达清河茶楼的时候,他们已经快要抵达万绝谷。 再过条浩河,对岸便是万绝谷,曾经如噩梦般的地方,如今远望过去荒凉至极。 飘飘摇摇的细雨漾开在湖面,多少荒凉灰烬。清河大约是感慨岁月忽冬,物是人非,始终立在船头没有入内。 分明是晨时,一行人到达河对岸,四围全是盘旋密集的枯疼,灰暗不见天日。雪葵点着盏琉璃灯,绿色的光荧荧火火,更多出几分诡异。 “我说小雪葵,你点啥灯不好,非点盏琉璃灯。”久年边抱怨着,脚下不慎绊到枯藤蔓,险些摔倒被身旁的黑衣人搀扶住。 “多谢。”久年道谢,目光时不时被身旁的黑衣人吸引,此一行,清河带着的不仅仅是久年和雪葵,还多出个黑衣人,一路无言地瑟瑟发抖。 雪葵抱怨道:“臭人久年,走路看着点,我们一行人中属你最没本事,过会可别给主人拖后腿。此一战我们必须胜利,水埃姐和介生还在等我们回去。” “行行行。”久年一脸不屑。 清河不停用蛊毒腐蚀面前的枯藤,绿色粘稠的汁液便不停落下,滴滴答答浸染来时路,行过的痕迹格外明显。 “琉璃灯半明半昧,可照亮路途,也可隐去身影。”清河淡淡,他一语落下,扶着久年的黑衣人蓦然消失,久年大为惊讶环顾四周。 清河解释道:“入得枯林深处,他不便跟着我们。我想满主快要追杀至此,万不能被满主察觉异样。” 久年无奈拍拍手:“弄得神秘兮兮,我又不是没见过庶礼,他那个胆小鬼真能成事?”久年再抬头时,清河愣在远处,他的目光落在前方的破屋上,已近坍塌过半。 清河还记得那儿,乱世纷争,两国残杀,水埃曾端坐于院中,红衣轻纱,犹如一朵灼灼盛放的杜鹃,她缓缓吹起一支竹笛,凝眸望向远处幽深的悬崖。蓦地,她感受到背后炙若骄阳的目光,这便是她想要的,她是万绝谷满山灰暗中一朵火红的杜鹃。她转身过去,默默看着正凝视她的清河,唇角勾起一丝笑:“清河,从今往后我们都会在一起。” 记忆在瞬间化作碎片,水埃的一身红衣也早已换作澄澈的素白,清清冷冷的,好比一脉清溪。 清河从怅惘中回神,继续往前走。不过多久,一座巨大塔楼如期映入众人眼帘。外形普通,每面墙上高开扇天窗,外围是狭窄的过道。 万绝谷之上,曾经满主用于关押人的地方。 久年只在老师父的说书中听过此地,如今身处其中方觉到真真切切的可怕,他抬头环顾,无数间小房密密麻麻鳞次栉比地排列在四围,一层又一层延伸至顶,而正上方为一孔洞,有光亮照入,在这昏暗的塔阁内,形成光束,堪堪照亮正中的地坛。 恐惧让他无知觉间跟着雪葵的琉璃灯走,不知行到了哪里,倏然回神,清河已不知去向,只剩下他与雪葵二人。 雪葵看着极差的久年,心底有丝好笑的意思:“光是塔楼就把你吓成这样,若是把你推下万绝谷下头,还不得吓死。” 雪葵故意摆出推人的姿势,久年身子稍微向后仰:“莫胡闹,万一触碰到塔内的机关怎么办?” “放心吧,塔内没有机关,要有也是残留的水蛊。万绝谷下头我们不会去,那儿早就被主人烧了,现在跳下去估摸都是堆黑乎乎的灰烬。” “清先生呢?”楼内昏暗,久年环顾四周都没能看到清河。 “难道不是主人让我跟着你?”雪葵满脸疑惑。 一句话让久年无言以对,取走雪葵手中琉璃灯:“罢了,清先生必然有什么安排,琉璃灯借我一用,我在塔楼走走。”久年不由分说抢走雪葵手中琉璃灯,自顾自提着等往塔楼深处走。 塔楼四壁都是囚牢,看着又不像关人的地方,里头什么都没有。大约是太过压抑的缘故,久年总觉得能听到凄厉的哭喊,低沉绵长,十分瘆人。 然而塔楼荒废已久,不可能还关押着人。久年抬起手中琉璃灯,幽幽绿火照亮其中一格,有冰冷潮湿的味道丝丝缕缕窜入鼻中,禁不住打了个寒战。再回神,光亮所及处半躺着个人。 与其说是人,早已没了生气,可尸身不腐,瞪大的瞳孔死死盯着久年! 久年心头大惊,趔趄向后的步子险些让他翻滚而下,好在千钧一发之际他抓住铁栏,凑着冥冥绿火,他继续往塔楼高处走。 脑中昏昏沉沉,视线模糊不清,久年记忆起老师父曾问过他的话:“地狱有多少层?” 年幼的久年回答得理所当然:“当然是十八层,十八层地狱。” 老师父摇摇头,叹着气:“不,是二十八层,每层都如梦魇般时时刻刻缠绕着我。” 当年这个问题困扰久年多年,如今身处二十八层的塔楼,他忽而明白老师父所说的二十八层,原是指这塔楼。老师父光是看到塔楼,就被噩梦缠绕一生。 那些鲜红而血腥的记忆几乎会焚毁世上最坚硬的人,清河他,究竟是如何熬过二十年? 久年愈发不能理解,思绪繁乱,蓦然驻足,不远处的一格屋子亮着淡淡的烛火,传来清河与庶礼的交谈声。 “……清先生,我真的不会死?”是庶礼颤抖的音嗓。 “你只需站着。”清河的语调冰冷而坚硬,根本容不得庶礼顶嘴:“放心罢,除了我们,无人察觉此处多了一个你,光是满主震惊的须臾,都够我致他死地。” 而后,安静片刻,片刻后,传来庶礼从另一侧走下阶梯的不稳脚步声。 塔楼内视线昏暗,琉璃灯火似是漂浮在身侧,冰冷潮湿的味道丝丝缕缕窜入鼻中,久年禁不住打了个寒颤,发出低低的哆嗦声。 将庶礼打发走的清河感知到外面来人:“你打算在外头偷听多久?” 久年咳嗽了声,尴尬入内,他本想四处走走,好好观察老师父书中所写塔楼的真实模样,怎就碰巧撞进清河所在的一间屋子,于是故意装作若无其事:“此处远比老师父书中所写的恐怖,由此塔楼可见白钦帝当年在位时的肆意妄为,丝毫不管不顾他人死活。” 久年边说边入得屋内,四目相视上清河,蓦然唇角勾起:“清先生面色不佳,害怕了?” 清河不苟言笑道:“害怕?如今不是开玩笑的时候,任何一步都不可出差错。白景懿和满主都在派人寻找我们,明早便该抵达万绝谷。我们暂时藏身塔楼,我会想法子让满主一人进入塔楼,布下圈套引诱他上钩。机会只有一次,满主不仅武功高强,身上还带着针对蛊人的药粉,我们必须巧击。” “万一满主没来呢?万一他来了不愿意进去塔楼呢?”久年觉得清河此计下注太大,一步差错满盘皆输。 “满主一定会来,我相信他此时已经猜测到我们得知他的目的,是想扶持白寅昊登上帝位。满主必然想赶紧将我除去,泛泛之辈杀不死我,只有他可以,他一定会来。”清河坚定道。 久年感慨:“清先生预测的从未错过,皇城内满主的残留势力都已除尽,如今只剩下他一个头目。” “新上任的官员都被蒙在鼓里,支持白寅昊当太子不怪他们,待到除去满主,白寅昊一人不能成事。”清河垂眸渐渐远去的庶礼:“庶礼与我本身就长得极为相似,只要不过多言语和举动,应该能瞒住满主片刻,只需片刻便能扭转局面。” 久年这才发现清河与黑衣人互换了衣裳,清河身着黯色的长袍右衽立领,腰间系着纯黑的腰带,上面用银线勾勒出精致的纹案,挽袖上夜鸟蟠云,如夜飞行,身形欣长,厚缎长靴在袍下若隐若现。 与生俱来的威压,让人忘记逃跑。若不是黑蛟九天,定也是仙外邪魅,他微凝而又淡漠的绿瞳映着久年,唇瓣张阖:“庶礼在尝过一次甜头后与我签订二十年血契,这是他欠我的二十年,我会用心蛊让他绝对听命,不可能出差池。” “清先生果然考虑周全。”久年略显惊讶,庶礼的模样,他曾在太子生辰宴上见过,当时就骗过所有人的眼睛,宫中人皆以为清河没有中毒,其实是换了个替身。遑论此次在视线昏暗的塔楼,骗过满主轻而易举。 清河所言的万无一失之计,便是这个罢。久年心中感慨,环顾四周道:“塔楼里头不见天日,但我想着时辰尚早,对方人多,入夜前不可能赶到。清先生能否趁着敌军还未赶到,与我讲讲曾经的经历,我想在此事了结后,将你的故事写成一本说书。” “好。” 意外干脆的回答,清河拂了拂衣袖席地而坐,将目光投向隐隐绰绰的琉璃灯火,陷入回忆之中。 第55章 第三章 第三章: 清河出生在白钦帝登基的那一年,镇国公仲笙的大宅子中,那时候仲姓是望族,他的名字还是仲青。 身为镇国公之子,仲青自小习武,熟读兵书,在整个白国有不小名声,都道他是个文武奇才,将来白国的安稳可以倚靠他。 九年富足且无忧的生活一晃而过,白钦十年将将入春,仲青的爹爹被扣上莫须有罪名,整个仲府被抄,男眷入狱,女眷流放。 仲青和爹爹被关在同一件牢房,仲青怎么都想不通世代忠良的仲氏怎么可能犯下大错,当初将一切看在眼里的爹爹将残酷的真相告诉了仲青:是白钦帝想要稳固地位,随便找了个理由来将权力过大的人除去。 被关在地牢的日子暗无天日,永远都猜不到那些人会用什么新的手段来折磨他们,本就已经成天哭泣的仲青,在得知流放在外的娘亲死去后,整个人都傻了,呆呆坐在牢狱的角落,三天不吃不喝。 仲笙心底是痛恨,却又没办,他逼着仲青吃东西活下去,他认为只要活着,便会有希望。 如此的折磨持续将近半年,入冬后某一日,一群凶神恶煞的黑衣蒙面人猛地将牢房门打开,由不得仲笙反应,已经拖着拼命挣扎的仲青往外走。 从未如此害怕过的仲笙扑通一下跪在牢房的另一头中,执拗地抬起头,毫不畏惧一道道投射而来的锋利目光。 “把我带走,不要伤害仲青!” “把我带走,不要伤害仲青!” “把我带走,不要伤害仲青!” 仲笙一遍遍恳求,犹如轻鸿,利如薄刃的话语,一遍遍重复响起在仲青的心口,好比百道长鞭抽打,疼得无法用言语形容。 然而又能有什么用?仲青被蒙面人无情拖动,一路往外进入冰冷刺骨的雨幕,透过无休无止的暴雨,仲青死死地回头看着地牢,眼中浮起深浓的苍凉。 昏黄。 绝望。 他会被带去哪里?从今往后,是不是就和所有的亲人生死两隔?渐渐不支的体力让他再次陷入无尽的黑暗。 时间的流逝变得不真实,渐渐地,光亮淡去,仲青能够重新视物。 蒙面人没让他轻轻松松死去,白钦十年冬,白钦帝正式开始他的蛊人计划,依照满主口中所说,需要寻找天赋异禀的九岁孩子从小喂水蛊,九岁的仲青便首当其冲。 身负重伤的仲青醒来后跪倒在一个很大的平坛上,浑身疼痛地剧烈颤抖,茫然抬头,三千素雪染白视野,身后,是道很长很长的拖曳血痕。 “……这是,哪里?”仲青忽地开口,血水浸染的唇瓣间,满满都是猩红,他强撑着一口气试图爬起来。 在众人不可思议的眼神下,仲青极为艰难地动作,甚至连挪动指尖都要颤抖完成,可他一直没有放弃,一遍又一遍地施力。 终于,趔趄起身,又咚声跪下,深深地俯下首去,惨白的额头沾染鲜红,重重地叩在冰冷的雪地上。 “仲青求你们放过我的爹爹,我愿替爹爹受所有罪过。” 站在他前面的黑衣蒙面人冷冷扫眼他,心中暗笑一无所知的仲青,故意开玩笑道:“可以,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们,从此以后留在万绝谷底,定时服下我们给你的药物。” 并不知道一切的仲青信以为真,强撑着几近晕厥的身子给满主磕头致谢。他以为面前的蒙面人有权力保住爹爹性命,根本无法猜到是满主的蛊人计划,他是个牺牲品,而他的爹爹也会在不久后被执死刑。 仲青凭着能够救活爹爹的信念,一日日按时服下水蛊,一日日忍着腐骨蚀心之痛,起初的时候,他甚至因抗不住巨大的疼痛,始终处在晕厥与苏醒片刻之中。 随着满主蛊人计划的展开,被抓来试蛊的孩子愈来愈多,仲青也渐渐察觉事情并非同他理解的一样,如若只是少数人,他可以认为他的隐忍能够换来爹爹的平安,可如今的人太多了,多到让人怀疑万绝谷是在进行另一场恐怖的活动,并且这场活动与救活他的爹爹毫无关系。 唯一的希望在点点折磨中消磨殆尽,仲青依旧按时服用水蛊,束缚在他身上的铁链愈来愈厚重,他时常无法控制自己,做出些伤害自己以及伤害送蛊之人的事。 在他清醒的短短时辰内,他都会找机会问身周的人他的爹爹仲笙如何了?是否还活着? 然而皇城的消息想要传到万绝谷底本就很困难,仲青一次次一无所获,一次次坚持,终于在过去不知几个月,几年之后,他得到了足矣让他世界崩塌的消息,他的爹爹,在他被带走后没多久便处了死刑。 他强忍已久的泪滚滚落下。 无尽的悲痛缠绵仲青今后的日子,他不再想活着,可每天定时被迫灌下水蛊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。 那日清晨,万绝谷底下着凄沥沥的雨,雾一直没有散去。 厚重的铁链束缚着双腿,水蛊带给仲青的疼,疼得好比筋骨尽断,连起身的力气都失去,他扑倒在地。斑驳血迹的手臂,啃入雪地,带着动弹不得的身躯,一寸一寸向前爬。 蓦地,茫茫白雪中出现一抹淡粉。 仲青想去看清,奈何双眼早已被水蛊腐蚀,只能隐隐约约看到面前有个人影。那是仲青初次见到水埃,但他不知道她的名字,不知道她的容貌,就连传入耳中的音嗓都是朦胧不堪。 水埃怀抱着一坛子绿色的水站到仲青面前,仲青的双腿被带刺的铁链束缚,稍有动作尖刺便扎开肌肤。她缓缓蹲下身子打量他,眼前这个容貌清淡的少年,双眼已被蛊水腐蚀,安静着,一动不动。 她轻轻抚上他的眉眼,双目圆瞪,竟溢出了一丝泪水,她慌了,慌的不是今后如何看管清河,而是身后突然走来的满主。 满主没看到水埃眼中的泪,自顾自解释着:“从今以后就由你来给仲青喂水蛊,他是第一批服用水蛊的人,也是唯一一个坚持十五年还没死掉的人。”转而笑道:“不对,他已经不算是个活人,离开水蛊毒便会停止生长。” 十五年,面前的少年竟然被关在万绝谷服毒十五年。将将十五岁的水埃根本无法想象那是何等折磨,她点点头,将坛子中的毒水倒出一碗放到仲青唇边,意外的是仲青竟自己凑上前喝起来,他没法拿着碗,水埃便一点点将碗举高,直到饮尽,她又倒上一碗,整个过程只字未言。 “仲青可是我的宝贝,你好生看管。”满主得意离去,空留下水埃静静看着仲青,久久不言语。 靠水蛊维持生命,这样的命还不如不要。水埃无法理解面前的少年,怎就从他身上感受到求生的欲望,究竟要经历过多少绝望,才狠下心求生。他在想什么?他要做什么?她不懂。 水埃不是寻常女儿家,只懂得无事秋风依西阁,画眉刺绣,看夕阳坠落,她生来便是制蛊人,爹爹是她的师父,也是最厉害的制蛊师。从识字开始,水埃跟着爹爹学习制蛊。 白钦十年,水埃五岁那年,他的爹爹帮着满主研制水蛊,水埃也在那时候认识满主,几人相处关系还算不错。 白钦二十五年,水埃和爹爹受到家乡人制裁,他们被捆在木桩上,眼看就要被大火烧死,是满主拼死将水埃从制裁的大火中救出,偷偷藏在万绝谷。回到万绝谷后,水埃被满主要求继承他爹爹的遗愿,帮着培养蛊人。水埃初次见到仲青,仲青已在万绝谷底呆了十五年。 日子漫长而黑暗,水埃一次次缓缓放下已空的坛子,一次次起身离去,对仲青,她始终保持沉默。 起初的时候,水埃想与仲青说话,可在开口说第一个字的时候止住了,既然仲青看不到听不清,不知道她的名字,那又何必让她成为仲青心中的仇人,她与那些蒙面黑衣人无异,不知道更好。 她爹爹和满主的蛊人计划,水埃实在无法赞同,尤其在看着仲青一天天受折磨之后,水埃愈发想结束一切。她想找到能够遏制水蛊的东西,让他们变回正常人;她想找到能够让人失去记忆的东西,让他们忘记一切重新生活。 倘若有机会的话,她还想重新认识面前的少年,如此的性子与天资,该会是如何模样? 水埃毕竟是制蛊人,天资非凡,她很快就发现龙涎药能够遏制水蛊,虽然无法彻底根治,长期服用能够保住蛊人的性命。然而如何才能让蛊人失忆,水埃研究了很久,为不被满主怀疑,她还特地对外宣称是在研究心蛊,用于控制蛊人,让他们能够在服用后听从命令。 又是五年时光,白钦三十年入春,水埃和往常一样端着蛊毒坛子去找仲青,仲青也像往常一样将水蛊服下,可就在水埃转身离去的时候,仲青唤住了她:“你为何不说话……” 好比枯木般的音嗓,却是异常可怖。 半晌没等到水埃回答,仲青道:“看来你不会说话,也是,满主喜欢用不会说话的人。”仲青言说着竟站起身,铁链内的尖刺扎入肌肤,因为巨疼,他的面孔开始扭曲。 仲青反常的举动令水埃丢下手中坛子,跑上前试图将他重新按回地。相触之间,掌心传来的莫名的灼烧之感,她惊愕低头,束缚在仲青四肢的铁链就像蜡烛一样急速地融化起来,愈发快速,化作一滩滩绿色的浓水。 惊慌之下水埃松开双手,仲青虽看不见,依旧准确扯上水埃的头发用力地往石壁撞去,鲜血四溅,触目惊心,水埃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,然后眼前是一片血红。 万物都安静了。 她笑了,仲青啊,她就料到他会逃走……仲青,快逃,别再让满主抓住。 第56章 第四章 第四章: 每一个转身里,迷惘却并不挣扎。 从出生起就是制蛊人,那样的命运她只能被迫接受。唯一于她有恩的人却是继续折磨她的人,她恨不得亲手手刃那个妖魔,可是办不到,若不是满主,她早就死了。 水埃从梦中惊醒,眼珠子环顾四周,应是被人带回了塔楼,而满主就在屋内。她从床榻上起身,稳着身子跪在满主面前:“水埃请罪,没能够阻止仲青逃走。” “此事怪不得你,是仲青利用自己体内的水蛊逃走。囚禁二十年还能有如此心智,是我小看仲青。”满主略一抬手,身后跑出来数十个黑衣人,他命令道:“清河双目失明,应该跑不远。” “慢着。”水埃突然出声阻止黑衣人:“依我看,仲青体内的水蛊极强,强行派黑衣人去抓回,两败俱伤算是好,就怕根本不是仲青对手。” 满主狐疑望眼,示意黑衣人退下:“你说的有几分道理,这也正是我所担心,我虽培养了蛊人,却不知如何控制他们。” 水埃正色道:“强攻不如巧取。”她从衣袖中逃出一个瓷瓶:“满主可还记得水埃曾经说过要研制出心蛊,此瓶中的药粉便是心蛊。水埃请求满主给我一个机会,让我去找到仲青,骗他长期服用心蛊,只要服下的心蛊达到一定剂量,我有办法让他乖乖听话。” “你想拿仲青当实验?你是何时完成,为何不曾告诉我。”阴冷的质问。 水埃对视上满主,从塔楼正中照下的光将他的身形掩藏,水埃能感觉到自己狂跳的心,面上依旧平静:“就在几日前,可是心蛊有一个弊端,无法一次性服用过多,需要长期服用才能彻底控制心智。水埃想着再完善完善便没有告诉满主,如今仲青出逃,我只好说出来。” 满主没有过多怀疑水埃的话:“哈哈哈!好!此事就交予你!如若你需要我们帮助,此竹笛拿去,需要救援时吹响令声。” “谢满主。”水埃下跪接过竹笛,暗自呼出口气:“水埃还有一事请求,为方便行事,满主能否告诉我一些关于仲青的过去?” 满主点头,凭空打了个响指,片刻后一个黑衣人拿着本书从暗处走出,他将书递到水埃手中。 那本关于仲青的书,沉甸甸落入她的心:仲青,水埃一定能救你。 满主派人找到仲青后便告诉水埃,庆幸的是,狼狈不堪的仲青晕倒在万绝谷顶端的林中。水埃给仲青服下点龙涎药后,派黑衣人将他拖到林中的一座矮屋内。 黑衣人完成任务后离开,留下水埃和仲青两个人。淅淅沥沥的春雨静悄悄落下,院落外,石板两旁的拂瑾花常开不败,院落内,载满翠竹,细雨微蒙中似是打翻了的彩墨。水埃支开竹窗,翻阅起写有仲青故事的书。 仲青,竟还是武人之子。爹爹身为镇国公被诬陷,九岁的他未能幸免同爹爹一起入狱。白钦帝为了稳固自己在朝中的地位,根本就没有想给他们活路。更可怜的是仲青,将巧赶上满主蛊人计划,莫名其妙就被抓到万绝谷服水蛊,这一服就是二十年。从白钦十年到白钦三十年,日子一天天过去,仲青没有片刻解脱过,他在饱受摧残中彻底绝望。 水埃将书轻轻阖上,对躺在床榻上仲青亦轻轻道:“你醒了?” 仲青浑身都疼得可怕,身子已被水蛊腐蚀得血红斑驳,他想开口询问身处何处,她又是谁?奈何欲开口动作的瞬间险些从床榻上翻滚下来。水埃赶忙将仲青搀扶回床榻,拍打着他的后背,让他安静下来。 待到仲青依着墙,水埃方开口解释:“我是水埃,常居万绝谷,此处人迹罕至,你怎会中如此深的毒?你现在无法说话便不说,我略懂医术,待我慢慢替你解毒再告诉我,可好?” 犹如清晰流水般的音嗓传入仲青耳中,他趔趄转身,执拗地寻找水埃的手,将她的手揽入怀中,心底的疼,疼到咬碎自己的唇。 “好了,好了,没事了……”水埃怜悯安慰。二十年了,仲青从来没有片刻得到过丁点关怀,她看着他,发丝还沾染着鲜血,鲜红的血迹缓缓自手上滴落,将他本已被血染得黑红的衣物,再次染上鲜红,好似残败的花,静静绽放在怀中。 他的眼底深沉一片,难以置信地哽咽:“额……” 无尽的悲凉和痛苦,能如潮水将她淹没。 怜悯也好,欺骗也罢,仲青就在水埃的屋子居住了下去,一晃就是一个月,嗓音慢慢恢复期间,仲青就将遭遇一点点讲给水埃听。或许是许久没人同仲青说话,水埃始终扮演倾听者,极少去说自己的故事。二十年的伤痛无法须臾恢复,水埃每天给仲青被腐蚀的伤口换药,定时将龙涎药和心蛊一点点给他服下。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,仲青摘下蒙在眼前布条的那一日,他看到了水埃的模样。 那一日,他仿佛看到脑海中的人徐徐而来。胭脂色锦缎长裙,却仪静体闲,青黛娥眉,明眸流眄,皓腕上缠着精致绳结,其上相穿晶莹透明红玛瑙,她微微抬手掀起白色纱幔。 “你,能看见了?”飘飘忽忽的音嗓,似水波拂过。 仲青这才意识到自己看到的是真实,并非梦境,屋子虽小,却是空落落的,只有正中摆着张四方床榻,每面皆垂白色纱幔,微风吹过起起伏伏,如梦似幻。 他下意识抚摸上自己的脸,皮肤凸浮的疤痕告诉他,他的容貌还是没有恢复。再打量面前神仙般的女子,心底觉得羞愧不已:“水埃姑娘,竟是生得如此好看……”先前的种种幻想,是多么不切实际。 “你的皮肤被毒物腐蚀,若是慢慢恢复,也当是长得极好看的。”水埃将左手端着的汤药放置桌上,令人心安的眼打量着仲青。 “姑娘对仲青的恩情,仲青此生无以回报。”仲青看着碗中幽青色的水,不禁皱了下眉。 水埃旋即解释:“这是我每天给你服的龙涎药,虽然无法根治你体内的毒,却也能压制下去。我也不需要你回报什么,我一人居住在万绝谷多年着实无趣,如今多出一个人陪着,是我该感谢你。” 仲青唇角勾了勾,没再说话,他深知自己是什么身份,从万绝谷底逃出,满主绝不会放过他,他不能把水埃拖下水。 然而庆幸的是,满主始终没有找到他,用水埃的话来说,是他们居住的屋子处在深林中,常人根本不会想到这儿还有人居住。 闲来无事的时候,水埃都会拿着竹笛吹奏,曲声委婉,次次都会引来许多鸟儿和鸣。仲青最喜欢看到的画面莫过于此,他多次想在自己恢复常人容貌后,带着水埃远走高飞,自此过上新生活。 然而,理智告诉他不可以。 仲青体内的水蛊被水埃压制,日子过得平淡简单。水埃为了让仲青恢复手腕处的力量,特地从林外的集市上买回纸笔和书,让仲青照着模仿。仲青也真是天赋异禀,能够轻而易举模仿出别人的字迹。 “待你恢复常人容貌,你想去哪?”水埃阖上手中刚读完的书,若有所思。 “……我不知道。”仲青喃喃。 “会去报仇?还是和我远走高飞?”水埃望向端着笔墨的仲青,侧首之间,眼神流露出怜惜之意:“我路过你居住的清溪,一路变得枝繁叶茂,我路过你的人间,有炊烟袅袅。你踏过花冢向我走来,两岸蒹葭苍苍。寂寂河边歌,偏爱枕惊鸿,你秉着温顺与宽柔与我相爱,无关岁月琉璃,烛火惺忪,彻夜低喃。半生缱绻,半生荒凉,溪水会从指尖流走,你想遇见谁,终究会在花落时等你。” “好美……是方才那本书上写的吗?”仲青对水埃的问题避而不答。 “是。” 水埃将身子侧靠到桌旁,她陪着他,不知不觉,她对他便多了一丝依赖。等他容貌恢复正常那一日,她就带着他远走天涯,去到一个满主找不到的地方,逃离痛苦。 两人互相依靠,仲青却蓦地将手中的纸提起,音嗓淡淡:“从今往后,我便不是仲青,是清河。” 清河…… 水埃震惊地看着那两个字,仿佛看到一个陌生人点点靠近她,那一瞬间,水埃看到仲青心中被压抑多年的愤怒如雨后青草,恣意蔓延,将层林尽染。 他想报仇,这是他的回答。 日子依旧过着,入夏后,山中干热,水埃片刻便满头大汗。仲青唇角勾起笑意,微微一抬手,方圆地边下起翠色的雨。可那雨水似乎含着毒物,先前还挺得笔直的植物皆蜷曲。 水埃望着窗外,愣愣停滞手中动作:“好可怕,仲青你体内的毒好可怕。” 仲青旋即收手:“等再过几个月我看着与常人无异,我要报仇。” “不可!”水埃面上浮现恐惧:“冤冤相报何时了,你我这样生活不是很好么?” 仲青道:“一个人到底怎样才算是真正的死去?” 水埃不语,毕竟仲青算是个活死人,让她如何作答。 仲青继续道:“人会死两次,第一次是他停止呼吸,他无法动弹什么都做不了。第二是旁人发现他死去,将他留有世间的东西一并带走,将他从各自的生活中抹去。水埃,我已经死了一次,我不想真正死去。” “我不懂。”水埃喃喃,她只想救他。 雨后日影里斑驳的叶沙沙作响,像是有一双看不见的手,在不停撕扯这些曾经鲜活的颜色。 第57章 第五章 第五章: 渐入冬月,仲青计划复仇的前夜怎么都找不到水埃,他生怕水埃被牵连,连夜到处寻她。 满主在离开万绝谷底不远处造了座塔阁,仲青无知觉间便寻到那儿,显然满主并没有放弃打造蛊人的计划,失去一个万绝谷,他们还有别的计划。 仲青贴着塔阁壁步步向内走,塔阁二十八重,其内空心,无数间小房密密麻麻鳞次栉比地排列在四围,一层又一层延伸至顶,而正上方为一孔洞,有光亮照入,在这昏暗的塔阁内,形成光束,堪堪照亮正中的地坛。 莫名的恐惧让他顺着光亮望去,竟看到水埃跪在正中。她面前高位之上的满主看不清容貌,一袭金色软铠可以看出身份尊贵。 满主开口:“水蛊是你爹爹调制,你身为他唯一的女儿,如今仲青失控暴走,你说过有办法控制他,如今已经大半年过去!” “奴婢知错,奴婢已经取得仲青信任在他身上用药,还有三日的量,便能知晓是否有效。”悉悉索索,水埃从袖中掏出个瓷瓶,不是别的,其中一个正是每日给仲青服用的药物。 “那么多蛊人就等你这没用的心蛊?还要服用大半年?心蛊根本不是蛊!是药!”满主暴怒,震臂抽出椅旁的长剑,就这么驾到水埃脖间:“若不是你爹爹死去,我留你何用。” 剑刃抵入脖颈,丝丝鲜红。 满主欲再用力时,剑身倏然包裹绿色水雾,一点点将原本的雪亮的剑身腐蚀为枯黑朽铜。满主略惊讶,身后数十个黑衣人瞬时冲上前将满主包裹。水埃蓦然回头,看到看到张异常恐怖阴沉的脸,就像得了入骨绝症,且病入膏肓,是愤恨到了极致,还是悲痛到了极致,让他如此地扭曲。 “……仲青,你怎么会在这里。”巨大的恐怖涌上脑,水埃步步后退。似乎觉得一旦碰到他,自己会瞬间被腐成浓水,消失在这塔阁。 “无怪你拦着我复仇,让我一等再等拖时间。你走,我怕我会杀了你。”低沉而冰冷的语调,仲青倏然抬头,那双闪着混沌魔障的绿眸此刻盈满泪水,他咆哮出声:“你走!你走啊——” 二十年的折磨,本以为得到那么点卑微的同情,竟还是深处可怖计谋之中。 他要如何才能逃脱? 无处可逃。 他是蛊人,世上早已没有他的容身之所。 仲青一步步趔趄行来,脸上浮现邪魔轻佻邪肆的笑容。 “……仲青,不要。事情不是你见到的样子,你听我解释。”水埃含着泪一动不动。 “呵。” 仲青一声冷笑。 他白色的衣衫仿佛白色的火焰,无风自动,水埃眯眼,打量面前愈发陌生的仲青:“你体内的蛊毒失控了,仲青,快醒醒……我这里有还有龙涎药。” 哐当。 瓷瓶被卷过的风狠狠刮落在地,仲青手中几下动作,剥落肌肤的手便像一只黑色的恶蟒死死地缠上水埃的颈上。 “仲青,我是真的想救你,才会……”才会欺骗满主是想控制你,给你服用心蛊。 快要窒息的断续语声里,那再度变得丑陋的白衣人蓦然发生一声痛呼,挥手之间将水埃狠狠地掼倒在地。他瞥眼看到满主已经逃离,留下的黑衣人各个架势试图杀了他。 “啊——” 仲青又一声痛呼,绿色光芒亮起整座塔阁,璀璨壮丽、千变万化,流动着拉下帐幕,又如巨大水纹层层波动。 而这光芒变换中成了漫天光箭,从空坠下,转瞬间塔阁外的积雪如雨云腾起,铺天盖地。整座塔阁开始晃动,坍塌在即。 水埃挣扎爬起身,强撑着颤抖的腿往外跑,殊不知早已候在外面的满主一掌将她击晕,带着她迅速往皇城赶。 “放开她……”从仲青喉中的音嗓已是沙哑空洞至极,他的整个喉咙都在被腐蚀,撕裂般的疼痛游遍四肢百骸。 他的意识一点点模糊,可步伐飞奔,始终发狂似地一路追着乌黑马车,他一路闯入皇城都没有人能够阻止,加上他身后随着的几个蛊人,皇城禁军如临大敌。 满主束缚着水埃停在一个池子边上,恰逢冬季落雪,池子周遭覆盖厚厚白雪。满主戴着巨大的帷帽无法看清面容,水埃对着仲青惊呼:“快逃,他是满主,你们斗不过他!” “跳下去,否则我就杀了她。”满主威胁道。 “不要,池子里都是针对蛊人的粉末!”水埃是知道的,那么多的蛊毒,都被满主藏在池底。 仲青步步走向水埃,凄清深冥的邪瞳里仿佛燃起了磷火,嘴角泛起不可遏制的笑意,却又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寂寞。 水埃挣扎道:“满主,放开我!没用的,他已经失控了,他中的蛊毒最深,根本没法控制。” “真是讽刺啊……自己亲手培育的蛊人自己控制不了。”满主转而对水埃低声道:“你骗我,你说你能控制他。”满主说着一掌将水埃推开,竟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,就这么站在雪中看着那个怪物愈走愈近。 二人之间隔着水埃,水埃步步后退:“仲青,你杀不了他的,收手吧……” 哐—— 从后方突然冲出的剑就这么刺入水埃后背,她猛然吐出口血,嫣红顺着口角淌了下来,一滴滴垂落在她脏污的前襟。 满主狠狠道:“没用的东西,你根本不会配置蛊毒。” 水埃不停抹去自嘴角流出的血,可那些血狂笑着奔涌,怎么擦都擦不干净,便使她缓缓跪入了白雪中,晕染出一片红艳。 “仲青……你快走,快醒醒……” 温热的血水,混合着肮脏的雪泥划过眼眶,一滴一滴,落在她花开的衣裙上,绽出一朵朵凄美的花。 殷红凄厉,犹若泣血。 仲青震愕,顿住了步子。 满主趁势在胸前比划,自袖口奔涌而出的粉末聚成球状,他一声呼喊,那翻滚着的球便直直冲向仲青。 “不要——”水埃惊呼。 恰于此时,风雪更大,甚至带着凶狠之势将粉末球撞击偏移,仲青侧身躲过。满主拐眼不远处竟还站着雪葵,复一握拳向她走去。 风雪愈来愈大,模糊了眼前的视线,寒风冷雪扑打在水埃身上,双腿已经渐渐冷得没有知觉,而就连那原本难以忍受的剧痛也变得模糊起来,落入耳中的语声却愈发地清晰。 “你从来都没有将我当做一个人,二十年的折磨我认了,为什么逃出来后还要害我!我要报仇!我要杀了你!” 仲青边说边流泪,他想控制自己的行为,可奔涌而起的毒物和情绪让他脑中一片混沌。 “……是我错了。”水埃能感觉到她的心口一直在流血,她活不成了,她是罪有应得。 她想救他,她想帮他,才挺身而出欺骗满主她可以制服他,可事到如今再多说又有何用,她终归是骗了他,是害了他。那么多话想同他解释,都在这瞬间变得苍白无力。她开口,被血水浸染的唇瓣牙间,满满都是猩红:“仲青,对不起。” 跪在满地红白里,水埃用尽最后的力气,一点一点站起身,拖着被血浸染的衣裙,踉踉跄跄走近仲青,抚上他平板冷漠的脸,身后的鲜血在雪地上划出长长的痕迹。 她期待着他的原谅。 “放开。”再不放开,他就要坚持不住了。 可怖的音嗓自仲青喉间发出,穿透了这狂舞的冰雪,割裂了嘶吼咆哮的寒风。远处的满主将将处理完几个蛊人,方回头的瞬间,看到仲青倏然伸出双手,就这么将水埃推入了池子。 “清河!爱上你,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可笑之事!苍天啊——这就是我的结局!”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,她呼了他清河,那样控诉一般的尖泣犹如惊雷,骤然劈开苍穹,拉扯下可怕的白昼。 帷帽之下的满主面上浮现一丝惊恐,快步离开池子。而在他离开不久之后,池子周围绿雨如柱,天色更加阴暗,翻滚的怒涛掀起层层毒气,激狂地拍击着半个皇城,仿佛要将它倾翻吞没。 满主逃离后找来许多兵士播撒让水蛊爆发的药粉,一层又一层,浓雾渐浓,仲青忍受不住痛苦,带着仅剩的雪葵逃离皇城。 愈发远离京城,仲青最终体力不支倒在河边,看中河中倒影渐渐冷静下来,那一身白色衣袍凌乱地缠绕在身上,绿色的眸中氤氲泪水,散乱的发像流泉一样披散下来,更衬托得他的容貌异常苍白。 颓哀、狼狈。 啪嗒。 一滴泪水落入河中,而后淅淅沥沥的雨从天而降,他倒在河边,久久未能起身。 待到清河再次醒来,一切都变了,日夜陪伴在身旁的水埃死在皇城的灵池中,身旁仅剩下一个唤他主人的雪葵。他彻彻底底地失去了一切,就连在皇城大闹一场的事迹都被太史令改写,改成是外藩人攻入皇城。 他该如何活下去?又该为何活下去?满主手上有针对水蛊的药粉,他根本斗不过,若是想要报仇,必须从长计议。 那便从长计议罢,在报仇之后,他还是想跳入皇城的灵池,和水埃长眠在一处。 仲青也在之后的三十年中,不曾知道过,水埃被推入池子后没有死。池子的水中都是让人超越生死的水蛊,水埃在那里独自一人承受着腐骨蚀心之痛,不知道过去多少时辰,多少日,多少年,终于再次睁开满是血痕的眼。 她的脸色已经因为寒冷而呈现出一片暗沉的苍青色,却不知是什么样可怕的意志在支撑着这一副油枯灯尽的身体。 “清河啊……” 她奋力开口,思念中仿佛看到了他站在风雪里,衣袂因为雪色而泛出一片月白柔光,神情温沉似水。 第58章 第六章 第六章: 如此,便是故事的全部了。 不知不觉间,耗去一个时辰,距离大部队赶到万绝谷应还有大半日。清河拂了拂衣袖从地上坐起,从记忆中收回:“水埃将弥漫在池水的水蛊都吸收了去,而后醒来又将池底存着的水蛊和心蛊一并喝下。她不老不死地活在池底,我将她救出那日,她已经丧失所有的记忆,连基本的说话都不会,昏昏沉沉地睡着。” “你两之间,还真是孽缘。”久年连连摇头,互相折磨又互相依赖的两个人,在经历如此多磨难后,还是没能走到一起。 清河将琉璃灯重新提起:“塔楼内我熟悉的很,满主出现之前我不会再现身,你拿着它去找雪葵,她害怕这里。” “好好好。”久年接过琉璃灯,一路沿着狭窄的楼梯往下走时,愈发担心起水埃和介生,他们两个一个傻一个呆,可千万不能出什么事。 *** 皇城。 时间一息一息过去,从天亮到日落,水埃之前就已假扮过小宫女,此番混入宫没有引人怀疑,介生听从水埃的安排在宫外的马车旁等待,一旦水埃逃出来,就接应她逃离。 皇城表现看似太平,在一些不为人知的暗处早已埋伏黑衣人,就连禁军面孔都与平日里不同。水埃虽对皇城不熟,仍能感觉到危险感。白寅昊必然会在清河与满主相斗的时候动手,至于会用何种方式逼迫白景懿改立太子,水埃不得而知,她要做的是尽快找到白景懿身在何处,阻止悲剧发生。 “这么晚了,这是哪位娘娘宫中的小宫女乱走呐?” 阴阳怪气的音嗓自背后传来,水埃愣怔,欲低头离开的时候,身后的小太监绕到她身前,她抬头,看到那位小太监正是满主身边的迨吉。 “是你!”迨吉一眼认出水埃。 水埃丝毫没有慌张,她是故意在锁星楼附近走动,为的就是吸引白寅昊的人注意,她逮到一个迨吉,旋即从掌心凝起翠绿的水蛊,对准了迨吉,威胁道:“告诉我白寅昊在哪,否则,就杀了你。” 迨吉毕竟胆小,赶忙跪了下来:“饶命啊,昊王正在去胭脂宫的路上。” 水埃收势,转身就走。 迨吉却跪在地上呼喊:“没用的,你根本杀不死昊王,满主已经将毕生内力和制蛊方法传给昊王,清河只会在万绝谷扑个空,白景懿今晚就会改立昊王为太子,谁都无法阻止,清河输定了!” “你说什么?”出乎水埃预料的进展,她震惊地立在原处。 “我说,清河输定了!”迨吉虽是跪着,却执拗地抬起头,唇角勾起阴险的笑容。 水埃看着迨吉的模样不像是骗人,如若满主真的把内力传给白寅昊,她此番赶去与飞蛾扑火又有何异?她该怎么办,无论如何都是来不及了,可即便让满主得逞,她也必须将这件事告诉清河,让清河从此以后当心白寅昊。 对,挽君!挽君在皇城生活二十多年,每次皇城的消息及时传到清河手中,必然有传信的夜鹰,她要赶紧让挽君传信。挽君就在胭脂宫陪着魏言,她要避开白寅昊让挽君传信。 水埃心中定念,凭着曾经入宫的记忆寻找胭脂宫。胭脂宫临湖,杨柳枯枝垂在湖中,有疏淡月影。水埃一路靠近,突然就被夜幕中冲出来的人捂住口,她欲惊呼挣脱,方回头的瞬间看到一张不曾想过的容颜。 她的眼神透出惊恐,似乎在说着怎么会是你。 那人轻轻在水埃旁道了句:“你以为我会放任你不管不顾?四周都是埋伏,你跟我来。” 水埃环顾四周,确实在无尽的黑幕中隐隐约约看到无数埋伏,便不再挣扎,随着那人躲到一旁。 暗中保护白景懿的黑衣人轻易与夜色融为一体,他们没有进入屋内。白景懿手中提着盏风灯,独自一人推开魏言的屋门。 嘎吱声响,屋内的人皆看向白景懿。 攸宁微微作揖后以手支椅,不疾不徐转动椅子绕到白景懿身后,背依着房门,将巧将门堵住。 “臣妾参见皇上。”魏言收起手中的笔墨。 “你们果然都在等着朕。”白景懿似乎并不惊讶,他的行动像是被人左右过,他是抱着目的前来胭脂宫:“既然你们都是为清河办事,今日就在此把话说明了。” 魏言明眸含笑:“清先生逃离地牢那日,皇上都偷偷去寻过他,难道还知道的不够清楚?皇上一路前来臣妾寝宫,应看到不少戒备的禁军。” 清河被白景懿关入地牢,后来书库起火,清河趁乱逃走。明面上这么说,实则清河得要有多大能耐才能从地牢逃走?是白景懿故意放他走。白景懿已经察觉身旁的湍公公,苦于身周都是湍公公的人,白景懿只能想出一计将清河逮入宫。早在殿堂审问清河的时候,白景懿就已给清河眼神暗示,他会放他走,但也想借此机会,好好问一下清河关于湍公公的事。 在清河逃出皇城的时候,白景懿匆匆在轿子中见了他一面,而后又匆匆回到御书房见惠单。 身陷囹圄的他,即将面临一场大战,庆幸的是他得到了清河的帮助。 相似的处境,曾经是白钦帝,如今是他自己。白景懿叹了口气道:“或许曾经先帝就是这样一步步被白景慕逼上绝路,最后连改立太子都身不由己。朕已派人保护小太子,只要朕还活着,就不可能改立白寅昊为太子。” 魏言道:“看来清先生已将白寅昊的身世告诉你,皇上只要熬过今晚,待到清先生将满主杀死,白寅昊一人无法成事。” “昊王深得人心,即便父皇不立他为太子,父皇和小太子一旦离世,他亦可名正言顺登上帝位。”这也正是清河失算之处,原以为满主一心扶持小太子,满主始终没有反抗,其实是在看着清河帮自己清除障碍。攸宁端正姿势继续道:“清先生没想过同皇城作对,他想将满主彻底赶出皇城,连同他散布的枝叶。” “我们一开始都误会他了。”白景懿环顾四周门窗,确认紧掩后坐到软椅上,魏言旋即上前服侍。近些日困扰他的头疼病愈发严重,魏言按摩指法熟练,片刻后白景懿示意她停下动作,方舒口气:“朕在胭脂宫附近安排了不少武功高强的守卫,白寅昊无法接近。朕在轿子中问清河为何要帮朕,他同朕卖关子,道时间紧迫,让朕来询问你们,你们会给朕一个答案。” 魏言点点头,轻咳声后从垂幔后走出来挽君,她恭敬下跪:“奴婢叩见皇上。” “皇上九岁那年发生的事被太史令更改,清楚知晓此事真相的人,除去清河,还有挽君。”魏言唇角带着微微笑意:“让她告诉皇上,清先生为何要这么做。” 白景懿示意挽君抬起头说话,挽君道:“回皇上,回娘娘。清先生并不是帮着皇上,而是为了向满主报仇。奴婢的娘亲曾亲眼目睹当年真相,娘亲是宫中的宫女,皇上九岁那年,攻入皇城的根本不是外藩人,而是白钦帝命满主偷偷培养的杀手。那些杀手后来不堪忍受折磨造反,他们各个神通广大,皇城血流成河,娘亲也是趁乱逃走。而据奴婢所知,清河的亲人正是被满主间接所害。” 挽君故意将蛊人说成杀手,如此一来水蛊之事就能继续隐瞒。 “老奴才果然别有用心,他在宫中待了几十年,其下势力远远超出朕的控制。如若不是清河出现,朕怕最后江山落在外藩人手中都不得而知。”白景懿顿了顿:“老奴才的国家被中原所灭,他混入皇城当太监,该是有多憎恨皇城,才忍辱偷生这么久。老奴才曾经培养杀手,又扶持白景慕当上皇帝,就是为了想让中原灭亡。可惜先帝那一辈他没有得逞,如今又想在朕这一辈捣鬼。” “据奴才娘亲告知,外藩国早在满主入宫前就已灭亡,战后瘟疫弥漫,满主身为满国王子逃到中原,本就该是带着报仇心态而来。”挽君将事情始末说完,白景懿示意她退下。 白景懿道:“没想到知道事情真相的人就在宫中,老奴才想掩盖真相,还是有漏网之鱼。烧毁书库肯定也是他唆使,不过此事关乎皇族颜面,烧了也好,朕知晓就够了。” 语罢,白景懿起身离去,拦在门边的攸宁没有移动的意思,他从袖中拿出封书信:“父皇哪里都不能去。” 白景懿已经从魏言处问来当年真相,他略疑惑,接过书信后,看到其上赫然写着:于亥时交予白景懿。 是清河的预言信。 烛火将白景懿的身影拉得颀长,他将信捏在手中:“清河只让我今夜来找颜贵妃问清楚当年真相,并没有说还有预言信一事。” 攸宁道:“多种可能罢了。倘若父皇今夜不来母妃处,清先生会想别的法子帮你。可今夜父皇来了,便需看此预言信。” “清河的敌人只是满主,为何这般帮着朕。”白景懿感叹。 似乎不得到答案,白景懿就不会拆开信。攸宁只道:“报仇是一方面,清先生不愿看见生灵涂炭,想还人界太平。” 玄乎其选的回答,白景懿拆开了信,信纸上写着:“以怨报德,养虎为患。以保大局,白景懿十二个时辰内不得离开胭脂宫。” 第59章 第七章 第七章: 入夜后,万绝谷迎来两队人。 风从谷底缓缓而来,带着特殊的腐臭味道,满主面对高耸的塔楼抿了抿嘴,他的身后两队人马如同预计中一样,打得不可开交。白景懿竟然下的令是杀满主,看来白景懿已经预料到满主会反,满主也必须将所有的棘手事在今夜一并解决。 他一步步靠近塔楼,手中不停摆弄着两个瓶子。 轻巧的脚步声愈发靠近,塔楼内异常安静,满主看到清河正立在地坛光亮正中,孤身一人。 “除了你,我便可永绝后患。”话音落下,满主用内力打碎手中瓶子,顿时粉末四散,他口中厉声大叫,一手提剑疾奔而来,就在触及清河的瞬间,从旁衡出的剑将其打偏方向。 满主愤恨转头,看到捂住口鼻的雪葵,剑锋一转:“捂住口鼻也没有用,药粉无孔不入!”他嘶声着将剑掷出,雪葵躲闪的间隙,这把剑竟没有朝她而来,堪堪直冲向清河。 清河挥臂躲闪,长剑擦过肩头,鲜血染红半片衣衫,他脚下虚浮,忽地一个趔趄。 从进塔楼为止,清河便没说过一句话,而笨拙的动作根本看不出是习武之人。 “你不是清河!” 满主大惊,而下一刻,雪葵竟轻而易举砍下满主的右手,雪葵面露惶色,她以为顶多伤及满主的皮毛,吓得丢掷下手中滴血长剑。 按照清河的计划,雪葵是要趁着这个间隙让水蛊进入满主的身子,毕竟满主是常人,且年事已高,一定抗不过水蛊入侵体内的疼痛。然而,然而怎就轻而易举将满主的右手砍下? 雪葵愣愣地望着满主血淋淋的手腕,水蛊入侵满主的四肢百骸,满主忍着巨痛一动不动,时间仿佛静止片刻。 忽而,塔楼顶端的天窗被全部打开,光亮照进来,粉末便如同漫天星屑盘旋着往上。满主看着漫天飞舞的药粉,竟暗暗笑出声:“原来清河的计划是想让我身中水蛊,然后与我同归于尽。可惜啊,我都一个半身入土的人,你们杀了我又如何?” 久年在塔楼最顶支着窗,他虽然看不清地坛发生着什么,但是那些让蛊毒爆发的粉末他认得。他打开所有天窗让粉末飘散,大呼询问事情进展如何,半晌得不到回应,还是决定走下去瞧瞧。 “那就杀了你!”雪葵举剑。 久年赶到的时候,雪葵再度举起剑对着已经不能挣扎的满主。 “清河在哪里?怎么不让他来亲自杀了我?”满主深知自己命不久矣,依旧开着嘲讽般的笑话。 雪葵对久年道:“把主人叫过来,让他亲自杀了满主。” “慢着。”久年握住雪葵的手,挡在二人中间,怔怔看着满主:“清先生不在万绝谷,此处只是障眼法。别以为清先生不知道你们的目的,他已经入宫去阻止白寅昊。至于你这条破命,暂时还是要留着,说不准能在最后关头威胁白寅昊。” “主人什么时候去了皇城?”雪葵震惊,却又不忘着拿来旁边的铁链将满主捆住。 久年解释道:“清先生和我谈完话便去了皇城,他是怕你知道他不在塔楼而感到害怕,动手杀满主时只有一次机会,万不能有须臾胆怯动摇,所以他陪着你到塔楼才离开,才让我瞒着你。”久年将目光落向满主:“只是我想不通,清先生说满主武功高强,他怎就愿意就这样被擒。” 满主听着阴阴发笑,伴着这笑声,诡异蠕动的乌云将阳光几乎遮掩殆尽,光亮被被撕成一片片,分外诡异。 他忽而举起自己光秃的手,满脸得意:“白寅昊体内流着满人的血,我也将一生内力传给了他,他现在不仅武功高强,还学会炼蛊和使用。白寅昊会水蛊,清河休想赢!” 疯狂的笑声从满主口中爆发,这笑声没过去多久就戛然而止,雪葵颤抖的手握着剑,忽而松开,步步趔趄后退,摇着头:“不可以……主人不可以出事!”她抓上久年的臂膀,颤抖着:“久年,从这里去皇城要多久?外头的快马,我要冲出去夺一匹快马赶往皇城。” “你疯了!清河在驿站备着十匹快马才能半日赶到皇城,你根本没有准备!遑论即便你赶到了,都已是第二日!”久年遏制住雪葵的臂膀,能感觉到沉重的拖坠感。 “不会的……不会的……“雪葵一点点沉下身子瘫倒在地,重重地揩去面上不知何时溅上的鲜血,她的眼中,泪水毫无过程滴落:“来不及了……赶不及去告诉主人了……” *** 亥时的天被突如其来的黑云覆盖,远近透着阴沉之感。胭脂宫之上的夜空,悄然盛开血红的花,新一批的黑衣人将侯在暗处的白景懿贴身护卫一一杀尽,他们动作迅速,像阵雨前天边疾驰的飞乌。 屋内的人全然不知,白寅昊一手端着汤药,一手提着长剑,步步走近屋子。 紧闭的屋门戛然打开,突然冲进来的人将屋内人全部束缚住,独留下白景懿一人,端坐在软椅上,似乎早有料到白寅昊会来一般,他面上毫无惊恐。 后方微灯光剑渐盛,照亮幽黑的屋子,白寅昊手中的长剑泛着萧冷的光,他含着笑将手中汤碗端出:“父皇,您怎么躲到胭脂宫,害孩儿好找。父皇,该喝颐神汤了。” 白景懿垂眸,心下也终于明白,原来每日饮用的汤也有问题,如此也证明白寅昊确实与满主一伙。他长长地喘出口气,几声剧烈咳嗽之后,厉声:“大胆,见父皇不下跪,还手持利刃!” “父皇?!” 白寅昊将长剑驾到白景懿脖间,一点点将汤药凑近他的唇,音嗓暗哑道:“你真当我不知道?我的亲生爹娘都被你害死,你骗了我这么多年,让我认贼作父,把我当做玩笑养大!” 白景懿叹道:“朕有愧于昊将军,答应他将你当做亲生孩儿养大,不告诉你真相是怕伤害你。” 攸宁腿脚不便,也丝毫没有挣扎的意思,仿佛看戏般看着眼前的一幕。 魏言看着白寅昊手腕愈发施力,惊呼道:“昊王,你疯了!刺杀皇上是死罪!你……”她的话未完,被身后的黑衣人捂住了嘴。 “死罪?”白寅昊不以为然道:“何来死罪之说?只要他死了,我便是皇上,死不死罪由我说了算。”他将汤碗紧紧靠上白寅昊的唇,顿了顿又道:“你可知你为何会想不起九岁前的事?为何常常会头疼?这碗颐神汤可是好东西,满主在配方里加了一点点心蛊,昂贵得很。” “逆子……”白景懿不张嘴,用喉咙发声。 白寅昊大笑:“别怕,今日汤药里的心蛊分量足,只要你喝下去,乖乖改立我为太子,我可以饶你一命。哦,对了,在你忘记一切前,我还想告诉你一个秘密,我的体内流着外藩人的血,我的娘亲可是外藩公主,没想到吧?” 他一语,让白景懿开始挣扎。 ‘啪’地一声响,光矢穿过白寅昊手掌,白瓷碗四碎掉落在地,伴着溅起的汤水,犹如寂夜里盛开的昙花,须臾而谢。 白寅昊一震,看猛地回到看到清河手中亦拿着把长剑,薄唇开阖:“漏网之鱼,没想到罢,我在皇城。” 白寅昊无声的笑了笑:“确实没想到……不过清河,无论你在哪,都不可能制止我。如今的你,没有胜算。”他略微打量清河:“不老不死又怎样?你的身子早已不适合用剑,你不是号称精怪么?快用术法来杀我啊。” 显然比武占下风,清河在之间凝起绿光,光芒片刻如绸缎般蜿蜒在整个屋子,有几缕缠绕上黑衣人,他们发出低吟,一张张面容变得破烂不堪,连同露在外面的肌肤,密密麻麻,俱是细小的空洞。 不稍片刻,黑衣人一一倒地不起,被束缚着的魏言和攸宁重获自由。光芒围聚上白寅昊,幽绿色的光芒盘旋飞舞在室中,一室的惨惨冷光。 “收手罢。”绿眸扫过面前的挡路的黑衣人,黑衣人挣扎不起,清河缓缓靠近白寅昊,抬起湿冷的白腻臂膀,流动着的绿光便正对上他。 “哼。” 白寅昊冷哼一声,右手微动,突地凝起墨色的光,推掌而出的瞬间药粉四散开来,常人闻之呛鼻,清河几步趔趄后退,周遭的绸缎光芒顿时失去力量坠落消失。 “满主已经将内力传给我,我可以轻易控制能至于你死地的药粉。清河啊,满主不惜一切,为的就是除去你!”白寅昊笑着,墨色个光芒宛如有生命一般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清河的身体,寸寸浸入肌理。清河忍着四肢百骸游走的针扎疼痛,终还是掉落手中长剑,咬牙瞪着白寅昊。 白寅昊动也未动,身周的光芒愈发浓黑:“清河,你错就错在和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斗,满主早就把复仇看的比自己的命重要,他一身制蛊术传给我,赶去万绝谷前就已是个废人。” 后方的白景懿瞥眼窗外,一臾镜面光亮闪过眼角,他冷厉神色:“清河,朕命你杀了白寅昊。” “就凭你们还想杀我!”白寅昊撕声大呼,墨色的直直冲向清河。 墨色吞噬周遭,忽而巨大的金光照散黑雾,眼前的男人犹如一团在黑暗中灼灼燃烧的白火,明媚、灼眼。 “昊王,别来无恙。”玄凌定定道,他的身旁是惊恐万分的水埃。 “清河!坚持住!”水埃赶忙跑过去将清河扶起,托着他往胭脂宫外走。 白寅昊一时之间不知该先针对谁,对着清河喊道:“休想逃!” 玄凌站在白寅昊面前:“得饶人处且饶人,清河只能死在本天师手下。” “你!” 白寅昊愤恨一击不成,欲挥剑的时候发现白景懿已经不在胭脂宫,他方察觉中计,他慌忙吹口哨让侯在外面的黑衣人阻拦,然而半晌毫无反应,对视上玄凌得意的神色,顾不及多争辩,夺门而出,他要亲自去追杀清河和白景懿。 清河,他无处可逃! 第60章 第八章 第八章: 盛夏的暴雨说下就下,厚重的雨水打在狂奔的马匹上,白寅昊就在后方穷追,清河与水埃只能亡命逃走。 风雨那么疾,由于蛊毒蔓延,渐渐体力不支的清河轰然从马背摔落,嫣红的血不断流淌在泥地上,刺得人眼睛都发痛。水埃勒马,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量,他将清河拽上马背,狠狠抱着他,双臂死死扣住他,带着他不停向万绝谷奔跑。 清河一路捂着心口,脖颈间绿色的经脉愈发突兀,犹如流动着血液般跳动。他用尽所有的力气去挣脱水埃,水埃却搂得愈发用力,嫣红的衣裙在风雨中猎猎作响,他狼狈的被她禁锢在怀中,几乎就要被那浓重的黯色吞噬一样,几丝哽咽的嗓音颤抖得几乎不能自已—— “水埃……别救我,我活不下去了……你快逃……白景懿还有最后一计能够制止白寅昊……” 清河似乎始终昏死在水埃的怀中,她抱着她一路赶往万绝谷,他的额头,仿佛被她轻轻抚过,带着淡淡的血腥气。 鲜血不停歇的滴在清河脸上,清河紧紧闭着双眼,看不到水埃的眼神流露了所有未曾出口的爱意,那些压抑的,矛盾的,却又无比勇敢的爱意,究竟有多么义无反顾。 她在漫长的路途中数以万计的呼唤着:“仲青……仲青……仲青……不要死……” 次日天微微亮,狼狈不堪的马匹终于将水埃和清河带到万绝谷的塔楼,他们二人几乎是从马背上摔落下来。 庆幸的是清河虽然虚弱,在水埃用自己的血替他压制水蛊后没有死。而万绝谷发生的事同清河预料中一样,满主被擒后兵队气势大减,白景懿的兵大获全胜。 始终在塔楼等待消息的雪葵看到清河回来,赶紧冲上前扶着清河喜极而泣:“主人,你平安无事回来就好。” “白寅昊呢?事情可还顺利?”久年凑上前。 清河方开口的瞬间,白景懿便连人带马摔了过来,他一路跟着清河逃到万绝谷,显然已是体力不支。 “先带白景懿进塔楼,白寅昊很快就会追到此。”清河放下捂着心口的手,移开的瞬间,方看到胸口一浸染鲜红,低叹一样的语声从他的唇间吐出:“满主将制蛊术传给白寅昊,他竟可以掌握如此之快。” “你是不是早料到满主会将制蛊术传给白寅昊,才赶去皇城亲自对付白寅昊,留在万绝谷的他们才是安全。”水埃抚摸上清河渗血的心口:“这些伤口……是你在万绝谷底时留下的……” 如今,怎么、怎么就裂开了呢。 清河点点头:“你可知,为何我会放任你去皇城?我想保护你,只有将你留在我身边,我才能确保你的安全。我体内的水蛊一直在蔓延,用龙涎药都压制不住了。虽然容颜永驻,体内的五脏六腑终是老了,我快死了,就连曾经的伤口都在一个个裂开。” “不会的,你不会死。我可以找到别的药草来遏制你体内的水蛊。清河,答应我,此次事毕,我们就远走天涯,去过和曾经一样隐居的日子。”水埃微卷的眼睫沾染了粒粒雪尘,那样祈求的预声,终是带了哽咽之声。她探出手接过飘落的雪花:“下雪了……” “是雪葵。”清河淡淡:“雪葵,没用的。” 不远处的雪葵正半依在久年身旁,她试图用冰冷的雪减缓清河胸口伤口裂开的速度。 留在清河胸前的两道伤很重,竟俱都是透胸而过。一道是细长的透胸剑伤,另一道不知是什么,只是在他的胸前背后留下一个细小而可怖的血洞。水蛊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,居然能留下永远的伤口。 水埃清晰记得那两个伤口,飘雪密集,打湿了她的头脸,她扶着清河站在塔楼前,等待着即将赶到的白寅昊。 将将休憩片刻的鸦雀成群飞起,讥讽嚣张的笑声由远及近,惊马声停,白寅昊翻身下马,像魇魅一样邪恶而幽冷。 “天助我也,你们都逃到万绝谷,我便一网打尽。”白寅昊迈足,白景懿的士兵团团将他围拢,他分毫不畏惧,双臂挥舞之间墨色粉尘再次铺天盖地席卷,士兵们纷纷无力倒地。他摔掉手中已空的瓶子,继续步步靠近清河:“别挣扎了,你们都不是我的对手,交出白景懿,让他改立太子,我可以留你们一个全尸,否则就休怪我对外宣称白景懿战死,然后再杀了小太子,光明正大登上帝位……” “光明正大?你的蛊毒一次能对抗几个人?” 清河话音刚落,面色一变,手腕反转之间已将身后的长剑倒提而起,动作极快地掠去了白寅昊心口。 刺啦—— 刺耳声起,墨色的光竟堪堪挡住长剑,白寅昊脸上荡漾出一个邪肆的可恶笑容—— “就这么点力量还想接近我?”白寅昊捡起地上的剑,嘲笑着:“我倒是有个法子,你不如让体内蛊毒暴走,到时候力量突增说不定还有机会赢。只不过,是你先赢了我,还是先水蛊暴毙而亡,这可就不好说了。” 水埃慌忙劝阻:“不可!你现在的身体状况……如此会要了性命。” “你放心。”清河淡淡安慰水埃,再狠狠看着白寅昊道:“怕是要让你失望了,清河的最后一步棋子,本就没把自己算进去。就算我不动手,我也会赢,清河的预言从未失误过。” 而与此时,塔楼内。 “白景帝随我来,在塔楼内休憩片刻,我们便能获胜。”久年手中提着琉璃灯,领着白景懿往塔楼内走,光亮照亮四周。 白景懿对久年异常冷静的模样略感惊异:“你也是清河茶楼之人,怎么不出去帮忙?” “久年不过是一个说书人,留着命还有他用。”久年立到白景懿面前,悠悠绿光自下而上照亮他阴美的脸,更显出几分阴森:“白景帝以为,清先生此次能否活下来?” “事情都按照清河预算中发展,更多的禁军很快就会赶到万绝谷,白寅昊纵是有再多能耐,也无法一人制伏十万精兵。”白景懿胸有成竹道:“现下只缺时间,清河拖到禁军赶到,我们必赢。” 久年感叹道:“故意将战场从万绝谷移到皇城,又从皇城移到万绝谷,清先生实际是为了拖延时间。他如此冒险,甚至连自己性命都不要。” “将战场移到万绝谷,可以尽量减少伤亡,也是身为帝王必须。”白景懿神色游离:“只是朕至今都想不通,清河当真只是个普通人?还有白寅昊,他身上的功夫为何如此邪门?” “都是江湖毒术加上内力罢了,白景帝不是已经去颜贵妃那儿问到了原因。”久年也隐瞒着水蛊的事情。 白景懿犹豫良久,终究还是点点头。 记忆回到清河逃出大理寺的那一晚,清河能顺利逃出大理寺,一方是身上的蛊毒和书库起火,一方是白景懿暗中相助。 白景懿故意让地牢的衙役放走清河,当初在宫外迎接清河的,不仅仅是久年,还有站在宫门处的白景懿。清河进入轿内不久,白景懿便上了轿子,他没有丝毫震惊,微微鞠躬后静默。 二人互相看着,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从何说起。 久年有些不耐烦:“轿子不能在宫门口停留太久,你们有什么话就快说,磨磨蹭蹭弄得跟什么似的。” 对方毕竟是帝王,清河便开口道:“眼前的杂草除去,潜伏已久的人已经迫不及待,他们会自己送上门来找你。看来白景帝相信了清河的话,否然也不会放我走,更不会来此轿中与我相会。” “清河,论心计,朕算不过你,你应当连朕将你请入宫这件事都算在内。你在皇城安排的眼线够多了,朕怀疑身旁湍公公的时候,你便想入宫告诉朕真相了吧?你在殿上说的那一番话,分明是在要求朕与你私下里谈话一次。朕不傻,善恶尚且能分得清。不过你得告诉朕,你处处针对皇城究竟是何用意?”白景懿打量面前清冷的男子,幽黑的眸底分明闪烁浅浅的绿色,遂试探着:“……你当真是精怪?” 书库残卷烧尽,蛊人之事还是不要让白景懿知晓的好。清河淡淡道:“我是精怪,你根本杀不死我。” 白景懿有点难以置信:“……精怪?那你为何要针对皇城?” 清河道:“时间紧迫,不谈无关紧要的事,白景帝今夜去魏言的胭脂宫,她会告诉你原因。我现在告诉你,白寅昊和满主是一伙人,他们要反,我们必须合力制止他们。” “你竟敢同朕卖关子。”白景懿虽然有些生气,看在清河说的话有道理的份上,还是压下怒气。 交谈之间,久年禁不住笑出声,清河瞥眼久年,久年遂玩笑道:“我们都顺利逃出来,你这万年死人脸怎么就不笑一下。” 清河唇角勾了勾,依旧处在沉思中。 “你这哪里是笑,笑呢,不是冷笑,学着我。”久年绽出个灿烂的笑容,晃荡的帘子无意被风刮起,高耸的夜幕之上那轮圆月此刻竟呈现血红之色,令人心惊,他缓缓收下了笑容。 “如今不是玩笑之时,满主心思阴毒,我虽然已经将他在宫中发展的势力拔除,他手下仍有三万精兵。现下局势我们不占上风,他若是趁此不顾一切反击,后果不敢设想。”清河垂着眼,不停推算着满主会做的事。 满主和从前不同了,正如清河同从前不同了。满主城府比之前更能深,更能忍受,甚至为达目的不惜牺牲自己。他想把中原交给白寅昊,就必须除去最后的绊脚石。 半晌安静,久年试探道:“清先生,你该不会是想着和满主拼死一搏?” 清河摇摇头:“如此胜算太小,清河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。” “我有一计。”白景懿蓦地一声。 第61章 第九章 第九章: 白景懿道:“朕下令将白寅昊和满主抓起来,在大理寺悄悄处死。大理寺的人朕信得过,他们不与任何人为伍。” “哇,白景帝,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聪明。”久年故意调侃。 清河解释道:“要是能轻而易举将满主抓获,我也无需计划如此多年了。满主看似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,他一身奇功了得,千人都难降住。我现下担心的正是满主是否会把此能力传给白寅昊,如此一来,事情就麻烦了。” 无怪满主每次进出养心殿脚步都极轻,换做常人根本办不到。这么多年,身边竟养着这么可怕的一个人,白景懿倒抽口气:“究竟要怎么做才能降伏他们?” 清河淡淡:“不经历一场大战是不可能,无法巧取,便只剩硬战。既然一千人无法制止满主的功夫,一万人总可以。” “朕可以借你一万精兵,但是必须尽量减少伤亡,这是身为帝王必须。”白景懿虽然答应的快,可一万精兵哪是说要就能出现在眼前的。 清河胸有成竹道:“那是自然,我会将战场放在荒无人烟的万绝谷。还请白景懿替我准备最快的马,清河要施计将满主和白寅昊二人分作两处解决。对了,还有方才焚烧书库是久年所为,清河出此一计就是为引诱满主上钩。” 久年不满道:“喂喂喂,出卖我也别这么快啊。” 清河脖子间的绿纹似乎更深,他淡淡道:“焚烧书库的罪我们让惠单背,白景帝将她抓入地牢后要严加审问。我在地牢时,看到地牢窗外有不少夜鸟,应该都是给白寅昊通风报信用。白景帝配合演一场戏,假装将惠单拷问至死,如此能彻底激怒白寅昊,让满主和白寅昊分头行动。其外,在我回万绝谷后,你把惠单也带来,她是唯一能让白寅昊动摇的人了,我不想失去任何一个打败他们的可能。” 语罢,投向白景懿一个肯定的眼神。 白景懿心领神会点头,唯有让惠单死,才能彻底激怒白寅昊,满主和白寅昊其中必有一人会离开皇城追杀清河,就此将他们二人分开。 清河问道:“白景帝手下有多少可自行调动的兵?” 这也正是白景懿担心的问题,他眉头紧锁道:“除去三千皇城禁军,还有邻城三万,但从邻城赶到皇城需两天两夜。” 清河从马车底端的松动木板取出一张纸,其上画着皇城及附近百里的地势。他在纸上一点,绿色的光瞬间烧出个小骷髅:“无需赶到皇城,此处是万绝谷,三万精兵赶到此只需一日半。” “要如何行事?” “我会带着满主和白寅昊兜圈子浪费时间,我出逃后,应该是满主追来万绝谷,我会派清河茶楼的人解决满主。而留在皇城的白寅昊,我会亲自来对付,将白寅昊骗到万绝谷,如此一来一回,刚好一日半,足够援兵赶到。”清河掌心亮起绿光,纸张旋即凭空燃烧,化作灰烬纷纷扬扬:“白景帝王该回去了,记得先去地牢拷问惠单,次日入夜后去胭脂宫魏言。不出我预料的话,白寅昊会来胭脂宫逼你改立太子,我会在那时候出现来救你,随后我们便往万绝谷赶。任何一个环节,都不可以出差池。” 清河没有同白景懿解释过多,多则乱。马车中途稍停,白景懿换上另一辆马车疾驰回宫。 清河听着辘辘声远,心底的不安陡然升到极致:“制蛊之书已经烧尽,我为何还是觉得不安。” 白景懿回忆着这两天经历的事情,好比一场噩梦,却又那么真实。 时间一息一息过去,因着黑云密布,光亮照不进地坛,久年和白景懿便一路往上走,顶端处的天窗可以看到外头,估摸着天快亮,三万精兵很快赶到。 塔楼外,清河陷入苦战,原本白景懿的一百兵士倒地不起,水埃和雪葵也已被打倒在地,可她们依旧不肯罢休,水埃助力,雪葵咬着牙不断扩大纷飞白雪争取时间。 白寅昊俯下身去,右掌倏然探出,竟然极是轻松地一把攥起清河的衣襟,将他整个人揪提了起来。 “满主本想放过你们,隐瞒下多年前真相,你们偏偏不领情,一次次破坏他的苦心经营。”白寅昊低声着,璨亮的眼瞳直至望着眼前的清河。 清河清冷的面上是无法掩藏的疼痛,却不言语,薄唇紧紧地抿成了一线,似在极力控制着体内的蛊毒,只是那双往日里清淡的眸子,此时此刻竟然昏黑朦胧,再无半分清凉之色。 “忍着干嘛?何必露出大义凛然的愁苦痛恨表情,像曾经一样暴走,否则你毫无赢的可能。”白寅昊笑问着。 他的语气轻狂又疏冷:“不敢了?原来你也有怕的时候。你狠不下心杀我,让我都开始怀疑你是否真想报仇。亦或是……你想弥补曾经犯下的错误?那么多条无辜的人命,都因你曾经的蛊毒暴走而死去。就算将外藩人赶出皇城,被你害死的人都回不来了。还有水埃,她也被你亲手推入池子。这一切,当真都要拜你所赐——哈哈、哈哈哈——” “够了!”他不能,他确实不能让蛊毒暴走,不能再次犯下曾经的大错。 低清的厉咤从清河口中喝出,那一张清冷的面容上终于出了狠戾的神色:“就算不用水蛊,我也不会叫你再猖狂下去!” “哦——?” 拖长的语调里有轻蔑的意味,白寅昊面上展露出藐视的神情:“那我就不同你玩乐了,现下就毙了你。” 一语未毕,白寅昊的袍袖便如同被烈风鼓荡缩卷成一只坚硬的黑色剑矢,直直地刺向清河的心口! 电光火石般的瞬间,清河急速在掌中凝起绿光,落在地上的长剑飞入手中,有细碎的绿光随着他单手飞快的舞剑而迸散出来,如同绿色的细雪一样飞散在空中。 “你——” 白寅昊未料到清河剑术了得,方再次运气的瞬间,从远处射进来的长矛横扎入他足前的土地。 “大胆狂徒!皇城军在此,休得放肆!”为首的将军一声咆哮,他身后的三万精兵已密密麻麻排开,将塔楼重重包裹。 黑色的剑矢没有穿过清河的心口,巨大的冲击力仍使他踉跄后退,仿佛遭到重创般将长剑扎入途中,支撑着身子,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。他脖颈间绿色的经脉跳动着,泛着幽幽浓翠微光,其内鲜红的血色渐渐停止流动。 眼见大部队终于到来,水埃倏地松开雪葵后背,紧着上前搀扶清河。 清河颤抖着身子,凌冽道:“三万精兵在此,即便你有登天的本事,如何扛得住三万箭矢同时射向你?” 片刻前的鹅毛大雪瞬间变得零零星星,白寅昊立在原处环顾四周,愈来愈多的精兵密集包围,他突地哂笑出声:“原来如此……你在拖延时间,你料到我无法一下子制伏那么多人。” “收手罢。”清河幽幽道,殷红的细丝伴随着他开口的动作溢出了那张渐无血色的薄唇。 收手?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一刻,让他收手? “呵、呵呵……当真是有趣啊……” 白寅昊叹息着,却又难掩得意与欢喜之情:“既然如此……那我就先收拾你们!” 语罢,黑色的光亮骤然亮起在三人周围,犹如实质般包裹住清河、水埃和白寅昊三人。雪葵大惊之下敲击光壁,可无论如何都进入不了其内。落雪飘不进去,清河心口的伤便会加速裂开! “白寅昊!你究竟想做什么!”水埃不复往日恬然安静,面目狰狞着架势:“你休想,我体内都是水蛊,就算是死,我也不会让你得逞!” “死?那又如何?” 那样阴狠的语气与神色,比邪魅还胜过几分,白寅昊经脉突兀的手凭空攥紧,如同隔着空捏握住水埃的脑袋—— 白寅昊得意着:“你可别忘了,你体内的心蛊可比清河多的多,也比他容易控制。” 清河大惊,咆哮出声:“放开她!” 沉重的捶打一响一响鼓荡在水埃脑中,那样闷闷重重的声音,嗡嗡地在耳中回荡着,仿佛都敲在水埃的心上,震得她几乎便要站立不住。 细凉的白色微雪从天际纷纷扬扬地翻滚而下,可乌黑光壁内却丝毫不受影响。清河伤得愈发严重,他已失去站立的力量,半倒在地上,眼睁睁看着水埃眸中失去神采,缓缓从地上捡起长剑。 她步步靠近,可眼中分明含着泪水。 “清河……你以为犯下的错可以弥补?”她抬起剑,正对上清河心口:“从见你第一面开始,我就想着如何才能救你出去。研制心蛊也好,给你疗伤也罢,都是为了和你在一起。可你呢,你给了我什么,你将我推入池子,给了我无穷无尽的折磨和后悔。” 这些,清河又怎会不知,水埃沉入池子的那么多年里,他反思过,在万绝谷底时他看不到她的模样,听不到她的声音,所有的印象都是那个救自己的红衣女子。她费尽心思的,不过是想和他在一起。 他却深深伤害了她。 水埃含着泪,步步靠近清河:“你相信转世么?今生今世我们被命运作弄,但求来生。” 光壁外俱是拿着刀枪乱砍的人,他们想要破开光壁,尽都是无用功。铿锵声中,水埃的声音虽然微弱,却仍清清楚楚。 “杀了他,你们就解脱了。”一旁的白寅昊讽笑一声:“成日里摆出副大义凛然的模样,当年害死他么多人,可不比满主杀的人少。你,清河,满手污秽,凭什么活在世上。” 白寅昊此言一出,清河猛地呛出口鲜红,却是唤作温和语气对水埃道:“我欠你的,这辈子都还不清了。你想杀我,我认。可是我希望死在你清醒的时候,水埃,快醒醒,你被心蛊控制了……” “心若无蛊,又怎会被控制!”白寅昊厉声。 伴着他一声嘶吼,水埃猛然挥下长剑,竟被清河空手接住,鲜血瞬间顺着骨节分明的指汩汩流下,他依旧缓声:“你若是恨我,我也无法。我是不知,你竟会恨我至如厮地步……看到我,陪着我,对你来说无疑是场折磨。” 握着剑细细颤抖,水埃分明是在同心蛊抗争,她想开口,被血水浸染的唇瓣牙间,满满都是猩红。 “杀了他!”白寅昊再次指示。 水埃的理智与心蛊冲撞,她面上露出痛苦的神色,忽而‘通’声下跪,深深地俯首下去,倒在冰冷的地上。 悠长的口哨声随即响起,围笼的人群散开条路,自远处缓缓走来一个人。 第62章 第十章 第十章: 白景懿从塔楼内走出,他吹起口哨,口哨声中,来人踩着乱琼碎玉,面上的伤痕依旧清晰,缓缓启开褪色的朱唇:“昊儿……” 乌云密布的天空似乎有线光穿透,映在惠单瘦削的身上,她用手挡住光线,笑颜含泪:“你怎么会变成这样,收手吧,跟母妃回去领罪,皇上会网开一面。” 她没有死,她还活着。 白寅昊言睫沾染了晶莹的水珠,带着惊异的音嗓道:“母妃……你没死。”转而又变得阴狠:“事已至此无法回头!母妃对不起,你虽于我有养育之恩,可终究,终究是你和清河一起设计害死我亲生爹娘!” 冤冤相报何时了,惠单触摸上光壁:“今日,无论如何你都是输,你多杀几个人,只会让母妃的罪恶更深……昊儿,你若是不肯收手,你以为母妃能活到明日吗?既然你非要杀,好,那便请昊儿连母妃一同杀死。” “休得啰嗦!”白寅昊一掌震远惠单,怒目而斥:“少来同我玩这一套,你以为我从里面出来还有活路!”暴怒的情绪让白寅昊再次钳住清河的肩胛,一字一字地重复着,仿佛合着刻骨的恨意:“是,我是算计不过你,我是输了。可你也没有赢,即便是死,我也要拉你去陪葬!” 清河不再施力,也无法施力摆脱他的钳制,虚弱道:“你一心想着报仇,想要中原付出代价,却不知满主做的已经够多了吗?我们蛊人都是陪葬,这还不够吗?你还要害死多少无辜的人?我本是个罪人,多活一日无益,你要杀便杀,只希望你在破开光壁后莫再挣扎,莫再伤人,他们哪一个,生来不是爹娘疼爱,盼望着一生平安。” “你在求我?”白寅昊倏然绽出愈发邪恶的笑意:“反正仅凭我一人之力斗不过他们,那么我便先杀了你,冲出去后能多杀一个是一个,多杀一双是一双。” “你当真是疯了……”清河的音嗓绝望。 话音落下,始终不挣扎的清河,似乎积蓄了很久的力量,从掌心亮起的绿色霎时刺目,迸发出铺天盖地的光芒。 众人不由得闭上眼,再睁眼时,光壁破开,清河几乎瘫倒在地,绿色的经脉仿若得到新的力量,深深地蔓延至他半张脸,那样惨烈的咒纹,让他变得像个怪物一样狰狞。 ‘啪’的一声轻响,又一滴猩红的自他裂开的心口落下,滴洒在地面,染出一朵鲜红的花。 “……清河,不,不要……”水埃方恢复意识,双肘撑地一点点爬向他。 匆匆包围而上不仅是兵士,还有清河茶楼的所有人,甚至连腿脚不便的攸宁都赶到,他们一方护着清河,一方劝阻白寅昊。几个兵士冲上前欲钳制白寅昊,被他轻易击倒。 “都来啊,来一个杀一个,来一双杀一双!”白寅昊狂笑着,凭他目前的能力,虽不能胜,除去过半的人不在话下。 围着的兵士变得犹豫,在众目睽睽之下,清河撑着身子再次从地上爬起来,他的步履变得踉跄不堪,空洞的瞳眸睁得很大,然而却茫茫毫无焦点。原本清俊得令人心折无比的脸孔,此时此刻却盛满了显而易见的愤怒,脸上的绿色的经脉同他手中滴血的长剑,以及白色衣衫上溅满的点点猩红,让他整个人看起来,狰狞得有如满手血腥的恶魔。 “你爹爹若是知道养出这么个孩子,黄泉之下该有多痛心。”清河趔趄着举起剑:“即便舍了这条命,也要废了你这个孽畜。”言语间,清河面上青色的经脉流出血脓,一阵阵恶臭的蛊毒弥漫开来。 “你怎么可能,怎么可能还有意识……”白寅昊看着近在面前的蛊人,终于感到丝丝害怕。 奔腾的气息在清河四肢百脉间涌起,他不知道身上发生着什么变化,在周遭人惊恐眼神中,他强撑着意志,开口的瞬间,有温热的东西从眼眶中滴落,垂眼,方看到一滴绿色的泪:“这么多年过去了,我若是还不能控制体内的水蛊,岂不是白活?我体内的蛊毒都被促发了,你无处可逃。” “那你且试试看。”白寅昊狠狠,再次从袖中凝起黑色的水雾。 趴在地上的水埃含泪而泣:“清河不要,你会没命的……白寅昊,你这么想杀人,杀了我,我是背叛满主的制蛊人。” 随之跪下的是惠单:“昊儿,是母妃设计害死你爹娘,尽全是母妃一己私念才落得如今境地,母妃愿替他们领罪。” “你们……”白寅昊停下手中动作:“别逼我!” 扑通。 白景懿倏然跪下,怔怔道:“是朕错了,昊将军同朕出生入死,朕却为了争夺皇位致他惨死。朕也替先帝赔罪,害了外藩国,更害了那么多无辜百姓……停止这场杀戮,朕答应你,只要你远离京城,天涯海角再不下令追杀。” “哈哈、哈哈哈——”白寅昊环顾四周倒成一片的人,猛然笑出了泪:“你们这是在劝我归善吗?我早已双手沾满鲜血,怎么善!” 无人应答。 片刻安静,白寅昊脸颊滑落一滴泪:“……好,反正我活不下去了,我可以答应你们不再伤人,前提是清河死,只要他死,我就收手,任由你们处置。” “白寅昊!你休想——”水埃声嘶力竭。 清河把长剑递出,意思不在乎生死,淡淡道:“好。” 谁料水埃一把将剑抢过去,白寅昊欲够去的手凝滞在半空,气氛尴尬,却令他生了别的想法,他扫眼周围的人,流露出欣喜:“既然水埃替我考虑,不让我亲自动手,那也好,我要清河茶楼的人亲手杀了他。” “白寅昊,你不要痴心妄想了,清河茶楼的人都对主人忠心耿耿,怎么可能会害主人!”雪葵实在气不过,奈何身周的人都在看戏般,生怕自己会平白无辜牺牲。 事至于此,倘若清河不死,白寅昊必会拼死一搏,虽然最后也能胜利,却要因此死掉上千无辜的精兵。用千人性命换一人,实在不是明智之举。可方才围在周围的清河茶楼内的人皆后退一步,谁都不可能动手杀了清河。 眼看陷入僵局,白寅昊笑道:“我的耐心是有限的,再不动手我就要反悔了。” 清河心中有数,他体内的蛊毒早已不受控制,早晚都是一死,如今能用自己的破命换更多人性命,何尝不是一次赎罪的机会。他背过身,趔趄走向众人,一一打量。 他在茶楼呆了那么多年,里面的人无一不是挚友,让谁动手都会下不去手。清河感觉到四肢变得冰凉,像铁一样死死扼在长剑上,微微扬起嘴角:“你们看我这般模样,像是个快死的人了,不如给我个痛快了结。” “主人不会死!”雪葵跑到水埃身边,可水埃虚弱至极,丝毫不能助她降雪。她将水埃搀扶坐起,水埃捂着胸口,吃力吐字:“清河,不要。我的血能抑制你体内的蛊毒……我、可以救回你,就像从前一样。” 一语让白寅昊阴笑出声,似是看戏般看着清河,和围在他身周不敢轻举妄动的人。 “我来。” 略低沉的音嗓响起,车轮咕噜,攸宁转子椅子从人群中出现,可他双眼无神,分明是被心蛊控制。 水埃一眼便看出异样,是清河用心蛊控制了攸宁,他想让攸宁杀了他! “清河……不要,不要离开我……”水埃半跪在地,连站起来的力量都没有,她触碰不到他,含着泪周身都在颤抖,散乱的黑发披散在身后,是从未有过的衰败狼狈。 她望着他,她的眼底深沉一片,难以置信地哽咽:“清河,你若是敢死,若是敢抛下我,我生生世世都会恨你……” 无尽的悲凉和痛恨,能如潮水将她淹没。 “水埃……对不起。”清河喃喃一句。 众人的目光都看着渐渐靠近的攸宁,白寅昊的面上露出欣喜,他虽然大仇无法报,临死前的一口怨气算是出了。 水埃依旧执着,她甩开雪葵靠近清河,她只要再靠近攸宁一点,她就能控制攸宁的心蛊,就能制止他去刺杀清河。 可水埃身上的水蛊早已被白寅昊促发,虽不至于丧失理智,也正在一点点腐蚀她的五脏六腑。疼,疼得好比筋骨尽断,连起身的力气都失去,她扑倒在地。纤细的手臂,啃入泥地,带着动弹不得的身躯,一寸一寸向前爬。 猛然抬头,离他们还是那么远,她强忍已久的泪终于滚滚落下。 明明这般努力了,为何离清河还是那么遥远,好似永远都触碰不到。 水埃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思考,努力睁大的双眼慢慢变得湿润,无再是害怕,而是可怜到了感激:清河,谢谢你,谢谢你来到我的生命,谢谢你一直这么保护着我…… 无声的静默,似乎所有人的注意力转移到清河身上,多么荒唐,一个能够算计所有事情的人,最终要把自己算计死。 “放过他。”水埃微动的唇角轻轻吐出两个字。 却然而,被白寅昊听到,目眦欲裂:“谁都可以活,唯独清河不可以!”是清河,是他毁了他的一切! 水埃知道自己爬不到清河身边,更不能有多余的力气去控制攸宁的心蛊,她静默从雪地上爬起,跪在远处,喃喃自语:“放了他。” “放过他。” “放过清河。” 一声又一声,她就这么被玩笑似地被众人观看狼狈。 清河视线愈发模糊,隐隐约约有红色的水雾蒙上眼睫:“水埃,别求了……放过我吧,也放过你自己……” 究竟,要怎么样才能结束这段孽缘。 清河咆哮出声:“攸宁,杀了我!” 扯破的音嗓带起胸口翻滚热意,他的眼泪随之毫无过程的坠了下来,融入血泥。 冰珠一样的话语滑出白寅昊淡薄的唇角:“对,攸宁,去杀了清河,杀了那个满手鲜血的恶魔。” 呵…… 原来他是恶魔,清河在心中暗笑一声,缓缓闭上眼…… 第63章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: “看着相伴多年的人亲手杀了自己是什么感觉?” 清河茶楼的雅阁内燃着袅袅龙涎香,清河趁着众人准备逃走的间隙同久年闲聊。 久年道:“清先生是想说昊将军?他忠心耿耿效忠白景懿,白景懿竟让他当替死鬼。” 清河无意间抚摸着脖颈间凸起的经脉:“你倒是知道的挺多,没有当初昊将军的牺牲,也不会有今日的白景帝。昊将军身世成谜,我到了最后才知道他的孩子白寅昊,体内竟然流有一半外藩人的血,也导致我从开始就失算了……” “我曾听清先生说过,任何一个计划,百密难免一疏,先生所做的便是弥补这一疏漏。”久年心中感慨,想必当年昊将军为了能娶外藩公主,也花了不少心思去隐瞒外藩公主的身份。 过道上来来往往跑动着人,前去万绝谷并非玩笑,需快速准备好辟路的东西,必要的武器,以及防止药粉吸入口鼻的面纱。 清河打量茶楼内的人,眼神流露出难以掩藏的不舍:“不知还能否回到茶楼,我若是死了,还请久年替我继续打理茶楼。” 那张清冷的脸,承载太多忧伤,令想来不以为意的久年变得紧张:“清先生神机妙算,怎么可能会出事。” “有些事,并不是用算计就能解决的。”就好比他体内的水蛊,清河放下捂在脖间的手。 久年方觉得那些纹络不同寻常:“清先生脖间的是……” “是水蛊,它似乎比从前更凶猛了,在反噬我的生命。”清河灭去燃着的龙涎香,雅阁内变得昏暗:“身上的蛊毒我还能控制,可待到它蔓延上脑中,我怕我会失控,彻彻底底变成一个怪物。如若真有那么一刻,你们要毫不犹豫将他杀了。” 水埃突然走来,不明所以道:“杀了谁?” “满主。”清河故意撒谎。 水埃便催促道:“快些走罢,迟了就赶不及到万绝谷,清河的计划都是算准时辰,不可拖沓。等你们都离开茶楼,我也要和介生去皇城。” 她的突然打断让清河不再继续言语,跟着水埃往外走,久年只得跟上去。 *** “所以,看着相伴多年的人亲手杀了自己是什么感觉?” 相同的话语从白寅昊口中说出变了味,他看着久年执剑缓缓靠近清河,紧张的情绪让他手指愈抓愈紧:“爹爹,我替你报仇了,设计害死你的人就快受到与你一样的痛。” 攸宁举起的手,却凝滞在了空中。 “杀了我。”清河音嗓变得颤抖,蛊毒正肆无忌惮地涌上脑,这便是他的报应罢,真是愚蠢啊……以怨抱怨,只会让仇恨不停扩大。 半晌之后,忽然有低微的叹息从清河口中幽幽吐出,只不过转眼的时间,他猛然上前,长剑便刺入心口,体内的蛊毒瞬时爆发。 他大步后退翻到在地,痛呼嚎叫。在所有人惊异的视线之中,他的四肢开始慢慢腐烂,飘着的细雪变得翠绿,远近笼入诡异的氛围中。 “清河……仲青!” 低哑的声音从水埃的喉间艰难地溢出,她也终于意识到是最后的生离死别,拼了命地去够向后倒退的清河。她体内仅剩的余温被水蛊摧残,终于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,她接住了倒下的清河,不舍的眷恋袭遍全身,眼睫沾满粒粒雪尘冰晶,滚滚热泪涌出。 “不要——”雪葵嘶声力竭一声,整个塔楼周围便卷起细碎的暴风雪。 水埃环抱上拼命挣扎的清河,她想让清河冷静下来,可那邪狞的的毒完完全全占据了清河的身体。水埃紧紧握着清河的手,心中一片寒凉:“不会有事的,我会治好你……” 清河竭尽余力地看着水埃,那样纯然的欣喜之情便立刻展露在他的脸上,只是那样的欢喜之色,并非是捉住了生机一样流露的窃喜,反而更像是永诀之前的奢望得以实现。 怎么可以,他还有力气冲着她笑。 “……来不及了,快杀了我。”怀中的人唇瓣轻轻开阖,却是带着哭嗓。 本来一直逼着清河让蛊毒暴走的白寅昊看着清河渐渐变得面目全非,举手投足之间满是惊慌:“你们看清楚了,他才是怪物!” 一语落下,雪葵将纷纷落下的雪全部围困住白寅昊,她含着泪威胁:“我就算是拼了这条命,也要杀了你!都是你害的,主人若是出事,雪葵死都不会放过你!” “……快杀了、我。水蛊已经蔓延到我脑中……我想在有意识的时候死去……” 清河的语声变得含糊不清,他颤抖着从腰间缚带间取出一个瓷瓶,递到水埃手间:“能不能,再像从前一样……替我敷一次药……” 可那瓷瓶里头装的并不是龙涎药。 水埃颤抖着接过瓶子,她看着他痛苦挣扎,看着水蛊一点点顺着他的经脉流向脑海。她的眼泪怎么都止不住,抽泣着将药粉倒入手中,缓缓抚摸上他的脸,替他擦去血泪,忽然疯了一样地攥住他的手,用滚烫的手心去熨烫他的冰冷。 “水……埃……” 清河极度困难地再次睁开眼,只是那双绿眸毫无神采,像两潭死水,再也兴不起半分波澜。 “我、相信来世……”他沙哑道。 而后,再无挣扎。 四周良久地沉寂下去,漫天飞雪溺毙。水埃缓缓地俯下身来,乌发齐齐委地,在他耳旁轻轻道:“我也是。” 那样的语调太过悲伤,犹如一根坚硬的冰锥一样,狠狠贯入每个人的心底。 她的眼睛像干涸的井,怎么也流不下泪。像是得了入骨绝症,病入膏肓,是愤恨到了极致,还是悲痛到了极致。 从来都不敢想象,那个缠绕了她一辈子爱恨情仇的人,有一天会突然离去,让她措手不及。如果这一天真的来了,她该怎么办,是不是再也不会有人,待她如他一般好。 暴风席卷,凄烈的笑声,吞噬其中。 “白寅昊!我杀了你!” 雪葵见周围人愣怔,直直冲向白寅昊,她将蛊毒全部至于掌心,意外轻松的打上他的后背。 蛊肉相触的声音并不美妙,雪葵瞪大一双眼,断断没想到自己竟会得手! 愈来愈多的可怖血沫从白寅昊唇间溢出,他几欲站立不住,还疯狂地笑出声:“哈哈哈,好!清河已死!大仇已报!” 他定定环顾四周,神色间的阴戾之色竟然淡去,取而代之的是痛苦和悲戚:“呵呵……我的命,你们谁都休想拿去!” 语罢,白寅昊竟举起手中的剑,直直刺入自己的心口,他猛地咳出口鲜血,几步趔趄后退仰面倒地,胸前的血洞里不断有血水涌了出来,沾湿了他的衣袍,缓缓喘息着,便没了呼吸。 哐当。 同样落下手中长剑的还有攸宁,由于清河没了气息,他方从心蛊中挣脱,看着面前惨象,痛苦自责不已:“怎么会这样……究竟发生了什么?” 身后的管事含着泪,长叹了声:“是清先生控制了你的心蛊。” “清先生他……” 攸宁的目光落到前方瘫倒在地的两个人,水埃正一点点擦拭满身是血的清河,泪水毫无过程从他眼中掉落,一种令人心生悲凉的感觉瞬间涌上心头。 清河死了。 *** 万绝谷一战后,白寅昊当场暴毙,尸身被扔下谷底,而满主被赐鹤顶红,留了个全尸,也算是白景懿对外藩人的歉意。 值得一提的是,介生在宫门外候了整整一天一夜都没等到一个人,后来他实在放心不下雪葵,回到永安县,正好接应到一行狼狈不堪的人回来。所有人都受了伤,而水埃和清河不知所踪。 也正是因为他们二人下落不明,雪葵和介生原定于年底的婚礼取消了,用雪葵的话来说,一日找不到水埃姐和清河的下落,她就一日不会举行婚礼。不过婚礼对介生来说也不重要了,他所求的,原本就是能够一辈子陪在一个人身旁。 白景一十四年,深冬。 清河茶楼外多了块当今皇帝亲笔题字的牌匾,名声也因此大振。清河茶楼被允许随意议论朝政中事,一切人不得干涉。 似乎一切都恢复平静,前来听说书的人,有时候会有几个发出不一样的感慨:“我听说啊,清河茶楼原来的主人是个世外高人,不仅懂术法,见识胆识都高人一等,若是能有机会见到一面就好了。” “你是说清河吧?那不是久先生故事中的人物么?”另一人符合道。 “不会吧,是真有其人,曾经还有人亲眼见过。” 客桌前纷纷议论,忙着打点的介生突然就察觉摆在柜子上的几碟子差点不见了。他慌忙跑到外头询问管事,余光却瞥见一抹熟悉的红。 突然端出的差点打断先前二人谈话,春日里的风带着几丝水汽,撩起了她的发丝。那是世间最柔软的气息,带着泥土的芬芳。 “二位客官,茶点。” 水埃将茶点端出后便离开,她的步伐愈来愈来,直到跑到二楼雅阁,泪水再次流了下来。 水埃,水埃回来了! 闻讯前来的久年丢下手中说书,雪葵扔下研究半天的黑白棋子,全部围到雅阁外头,安静地看着水埃哭泣。 介生轻轻道:“回来就好,回来就好,葵儿,你去劝劝她。” 雪葵点点头,踮着脚走到水埃身旁,轻轻拍打着她的背:“水埃姐,别哭了。”她从衣兜中递出张剪纸,其上勾勒出清河一袭长衫静静而立的模样:“这个给你。” 水埃接过剪纸,却一点点将其撕碎:“我回来,只是为了听久年说书清河的故事,等听完便离开茶楼。” “去哪?”雪葵焦急追问,她甚至来不及去问水埃这些日子以来,带着清河的尸身去了哪里。 水埃摇了摇头,望向门外的久年,定定道:“故事还差一个结局,是不是没有结局?” “没有。”久年点点头。 水埃以微笑回应,那日,她留在清河茶楼用晚膳,众人都以为还有机会劝说水埃留下,唯独久年将水埃的想法看在眼里:清河茶楼没有清河,水埃是留不住的。 次日清晨,水埃果然和久年预料中的一样,趁着众人未醒之际空身一人离开,丁点东西都没带。 她知道她体内还留有心蛊,只要长期闻不到龙涎香,她便能渐渐忘了清河。 转世投胎,她不信。 她开始想为何会爱上清河,若不是宿命不会相遇,自见到他的第一眼便跌入无敌深渊。 清河,她爱他至了骨髓,恨他到了心底。几十年的折磨,是该给自己一个喘息了。她没了亲人,没了友人,没了身份,什么都没了,什么都可以从新开始。 她虽不知道自己的真正愿望是什么,但她想做的,就是燃尽生命最后的余晖,自私地活一次。 毕竟,那也是清河生前最想给她的新生活。 水埃的眼前,尘土被风卷起,如一层薄纱,迷离了朝阳的光辉。 【全文完】 作者有话要说: 完结撒花~ 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 书本网整理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,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,不得用作商业用途;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